近代“学术独立”观念辨析

作 者:
肖雄 

作者简介:
肖雄(1971-),男,湖南隆回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04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史。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近代学人提出的“学术独立”观念,一直是中国社会颇具争议的问题。事实上,立于近代语境中深入考察,其涵义实多歧而微妙。它是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思潮的一个侧面,寻求中国学术能独立于西方;也是近代学人追求学术自由的一种反映,吁求学术能独立于政治;更是近代学人治学态度的体现,对实用价值的一种超越,即学术能独立于“致用”。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6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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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C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06)03-0316-05

      近代学人提出的“学术独立”观念,一直是中国社会最具争议的问题。赞成者认为,中国学术要发展,必须走学术独立之路,远离社会现实,尤其是政治生活;反对者认为,学术远离社会现实,远离了政治,根本上是学术与实用价值分离,学术研究也就失去了意义,学术也就不成其为学术。这种争议实成公婆之论,难分高低。然而细加考辨,发现百年来对“学术独立”观念的争议,都是以对“学术独立”本身含义的简单理解作为争议背景的。考察这种争议的历史,可发现双方争议的焦点就是学术与政治、现实生活、实用价值是否应该脱离,学术是否应该远离中国社会现实,做象牙塔式的纯学术研究,简言之,就是争议双方把近代学人提出的“学术独立”观念理解为学术独立于一切现实“用途”。事实上,立于近代语境中仔细考察,近代学人提出的“学术独立”观念,并非如此简单,其内涵多歧而微妙。因此,考察近代学人的“学术独立”观念,厘清其涵义实为必要。

      一、民族主义的一个侧面:中国学术独立于西方

      近代学人提出“学术独立”,首先应是对西学东渐的回应。柯文的“在中国发现历史”之论,并不能否定费正清的“冲击—回应”的观点,其实他们都说了中国近代历史现实的一个方面。中国近代历史有沿自身传统发展的一面,也有“冲击—回应”的一面。随着近代西学东渐过程的加速推进,民族保护主义(借用了“保守主义”而得来)的情绪必然日趋强烈。不管是冯桂芬的“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还是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论,都有对中国文化学术传统实行保护的思想存在。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论,一直受到后来国人的指责,实为未具“了解之同情”。“中体西用”确有后来国人所指责的“保守”,但其具有的保护中国传统文化和学术的一面也应予以正面理解;如果说张氏“保守”,至少他也同意“西学为用”,具有了那个时代的开放性。面对来势汹汹的西方学术的侵入,强调“中体西用”,就是因为“中学”已难以为体,才被迫提出“中体西用”的吁求,借以保护中国文化学术的发展。以张之洞“中体西用”论为代表的保护中国文化学术传统的思想,实也是产生中国学术应独立于西方之观念的源头。

      清末,留学欧美日本的浪潮蜂起,近代中国之西方教育体制的确立,西式大学的兴起,无疑对中国文化学术传统具有强烈的冲击。中学渐退,西学疾进,实为中国近代历史无可否认的现实。相对于上一辈学人,清末民初学人的胸怀更为开阔。王国维认为,做学问应“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1],认为学术无中西之别。章太炎论中国学术时更有极为形象性的比方,“饴豉酒酪,其味不同,而皆可于口”,中西学问一体同视。然而,章氏笔锋一转,“今日中国不可委心远西,犹远西不可委心中国也”[2],明确提出中国学术独立性的严峻问题。其实,王、章二人主张应同等对待中西学术,就是因为面对西学的蜂拥而入,中学已面临生存的危机。王国维紧接他的上述观点说道:“京师号学问渊薮,而通达诚笃之旧学家屈十指以计之,不能满也。”中学已面临如此的窘境,王、章二人提出同等对待中西学术,其中实有一番借以保护“中学”的苦心。梁启超也告诫国人:“我辈虽当一面尽量吸收外来之新文化,一面仍万不可妄自菲薄,蔑弃其遗产。”[3]105一面吸收外来文化,一面仍需保持中国学术传统的独特性。

      然而,历史的进程并不如他们所设想的那样。面对西方强势文明的冲击,近代中国不乏陶醉于欧风美雨中者,对中国传统文明的鄙薄已成为近代国人的流行观念,“打倒孔家店”的呼声即可印证,废汉字、废国医的激进举动,反映了当时人们反传统的心态。但是,在如此观念笼罩下却有一些清醒理智的学者,不无担忧与激愤,黄节对此予以申斥,他说:“不自主其国,而奴隶于人之国;不自主其学,而奴隶于人之学,谓之学奴。”[4]学术不能独立于西方而迷醉于西方学术之下者,即为“学奴”,指责虽为偏颇,但也反映了黄节的良苦用心,担忧中国学术依附于西方。如能体味出近代学人吁求学术独立于西方的忧虑,就不难理解革命党人章太炎为何会去保存“国粹”,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胡适为何在“五四”后会去“整理国故”。《国粹学报》创刊宗旨就是“痛吾国之不国,痛吾学之不学”,正是针对此“醉心欧化”的狂潮。学报主办者邓实就希望借表彰周秦诸子,“扬祖国之耿光”,实现“亚洲古学复兴”之愿望[5]。

      蔡元培在清华学校的一次讲演中告诫当时的青年:“吾国学生游学他国者,不患其科学程度之不若人,患其模仿太过而消亡其特性。”[6]蔡氏认为在吸收西方学术的基础上,应保持中国学术的独立发展,保持中国学术的特色,不为西方学术“同化”,否则,“模仿太过而消亡其特性”。陈寅恪谈到治学方法时也指出:“其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7]并指出:“吾国大学之职责,在求本国学术之独立,此今日之公论也。”[8]明确提出中国学术应独立于西方的观念。

      30年代,追求学术独立于西方的思想在学人中也时有表露,《独立评论》上有关大学教育与学术独立的争论,立足于大学教育的视角,认为中国学术更应独立于西方,不能做西方学术的附庸。其中姚薇元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的大学教育“虽也标榜着学术独立,但那只是一个幌子而已,实际上全国所有大学直到现在还全是‘留洋预备学校’,甚至最近利用创设的大学研究院也包括在内,进研究院也不过利用环境作投考留学的准备而已,颇有住研究院数年每年投考留学而始终没动手写论文的。照这样情形下去,再办10年20年大学研究,也是徒劳无功的。在留学政策之下,大学研究院是办不好的,学术独立是永无希望的”[9],表面上是反对留学,实则是对中国学术能否独立于西方的关怀,不致使大学流为“留洋预备学校”,研究院办成“留学补习班”。这是近代学人颇有见地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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