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告密与戊戌政变关系新证

——以谭嗣同被捕时间为中心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立人,广东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广州 510610。

原文出处:
广东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有的论者以“八月初六日上谕”未提“围园”、谭嗣同为据,推断慈禧发动政变时尚未获悉袁世凯告密内容,因而未缉捕谭嗣同,戊戌政变的爆发非由袁世凯告密所致。经过考证,所谓“八月初六日上谕”纯属子虚,它不过是《东华录》根据崇礼八月十一日奏折中引用的慈禧八月初六日口谕部分片断“补作”的。根据谭嗣同信札,在政变发生的当天,他即已被捕,说明慈禧初六日口谕中的搜捕目标除康有为兄弟外,还应包括其他康党要员。不过,袁世凯的告密仅是政变的导火线,而非决定性的原因。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6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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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06)03-0140-06

      孔祥吉指出:关于戊戌政变的导火线究竟是不是袁世凯告密,史学界颇有争议。黄彰健专门撰文考订谓:“戊戌政变的爆发非由袁世凯告密”①。房德邻亦持同样观点②。他们的主要依据是,戊戌政变如果是由袁氏告密而爆发,那么,八月初六日(9月21日)的上谕就应提到下令捉拿游说袁世凯的要犯谭嗣同。既然清廷只是称:“工部候补主事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屡经被人参奏,着革职,并其弟康广仁,均着步军统领衙门,拿交刑部,按律治罪”③。清廷直到八月初九日(9月24日)才颁谕捉拿谭嗣同,说明政变的爆发,应在袁氏告密之前。孔祥吉还表示,他对黄彰健的考订“始信终疑”④。

      孔祥吉的怀疑,事实上已被茅海建的新著《戊戌变法史事考》的细致深入考据所证实,尽管该书仍认为黄“提出的政变非袁世凯告密而起,袁告密加剧了政变激烈程度的判断,具有经典性”⑤。

      茅海建指出:“该谕旨在军机处的《上谕档》、《随手登记档》、《交片档》、《交发档》、《交事》各档册中均不载……由此再查《清实录》,竟注明此谕旨录自《东华录》!档案中最先出现此旨,为八月十一日(9月26日)以刑部尚书为首的奏折:‘本月初六日,步军统领衙门奉密旨:工部主事康有为……’崇礼为刑部尚书又兼任步军统领,是慈禧太后的亲信之臣,他可能不是从军机处受旨,而是直接从慈禧太后处受旨。对此郑孝胥在该日记中称:‘长班来报,九门提督奉太后懿旨锁拿康有为,康已出都,其弟康广仁及家丁五人已被拿获’”⑥。

      刑部主事唐烜在9月21日日记中也说:“是日在署,忽喧传步军统领衙门奉皇太后懿旨,查抄张荫桓,并捕拿康有为等辈……及探听数四,始知系奉口诏严拿康某……薄暮始阅邸抄,上谕恭请皇太后听政,以今日为始,至初八日率王大臣在勤政殿举行典礼”⑦。上海《中外日报》1898年9月27日记:“北京9月24号午刻发来专电云:皇太后垂帘后,即传旨将张荫桓、康有为拿办,并将御史宋伯鲁革职,梁启超革去六品顶戴举人,一体拿办”⑧。11月7日记:“当京内严拿康党之际,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带同骑兵四十名至南海会馆,当悉康有为、梁启超业已在逃。馆中拿获拔贡某在后进。康广仁匿在堆积煤炭之处,亦经拿获,既装车载往刑部,随即他往严拿余党如杨深秀等。如此查拿四日,乃有人奏谓恐致激变,遂中止”⑨。与唐烜说可相参证。《申报》1895年9月26日记24日康有为在吴淞口脱险事时并谓:“先是道宪蔡观察接得密电,尚有粤省举人梁启超即梁卓如系康门生……亦令一体拿究”⑩。茅海建根据《总理衙门清档·收发电》指出,在缉拿康有为的同时,清政府亦在缉拿梁启超,因在北京遍搜未获,认为梁已潜往上海,于是在24日电旨两江总督刘坤一,要求在上海缉捕。25日,上海道蔡钧遵命搜梁在上海的寓所,未获,仅获到司事张其时等。其父梁宝应、弟梁启芬已于22日乘永生轮船赴粤(11)。可见9月21日慈禧发出口谕,包括梁启超、杨深秀在内的康党已均在搜捕之列,而康党及其亲属在搜捕开始后已尽可能隐匿逃逸。

      搜捕始于何时?《申报》1898年10月19日载:“自奉严拿逆犯康有为之旨,步军统领崇受之(礼)大金吾,于八月初六日(9月21日)午前十一点钟后,至南海会馆搜捕不获,随带司员人等,搜其行箧……惟将信件一一过目,约两点钟许,悉数携归提督衙门”(12)。当日下午2时,梁启超跑到日本公使馆,对代理公使林权助说:“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等志士,都被逮捕。其首领是康有为,想也快要被捕被杀头!皇帝不用说已被幽闭……如果我也被捕,最迟在三天内也将被杀。”林权助记:“到了夜晚,公使馆门口骚闹着,我正在奇怪的一刹那,梁飞快地跑了进来……当时门房报告:门前不安,好像是捕手觉着康或是谁逃进公使馆似的。”梁启超遂在使馆避难(13)。林权助9月24日致大隈重信的密信引梁语谓:“清政府已断然镇压改革派,与康有为一起从事改革之人,均不能免遭逮捕和刑戮,若我公使馆能保护其安全,实乃再生之德”(14)。林权助引梁启超所说当时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都已被逮捕之语,并不准确,但提示此4人中当时可能已有被捕者。

      以上情况说明,黄彰健、房德邻引以为据的“八月初六日上渝”纯属子虚,它不过是《东华录》根据崇礼9月26日奏折中引用的慈禧9月21日口谕部分片断“补作”的。事实表明,慈禧9月21日口谕中的搜捕目标应包括其他康党要员。

      在围搜南海会馆前后,清廷一直未就此公开发布上谕,其用心当在尽可能麻痹未拿获者。三天之后,即9月24日,清廷才宣布:“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均着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15)。郑孝胥记:“八月初九日(9月24日),晨起作字。闻街市传言,有缇骑逮七人,即四军机章京,三人未详。”林旭确是在24日晨被捕的(16),但其他人不可能都这么巧与林同时被捕。据张荫桓自述,9月21日其住宅已被监控,23日被扣押于提督衙门,24日入刑部监狱(17)。张未参与“围园”密谋,在9月24日上谕提到的7人中地位最高,“罪行”最轻,危险性最小,且已被监控,不急于捕拿有利于安定人心,故其被捕,在7人中应属较迟之列。可见此7人的被捕时间,不能再以9月24日上谕为依据,且其被捕为“先后”而非“同时”,当从9月21日起已陆续被捕,至9月24日上谕发布前已全部拿获。梁启超无疑是清廷逮捕的重点目标,但因未能拿获,9月24日上谕竟只字不提,足可为旁证。梁启超后来宣传说谭嗣同9月25日被捕,房德邻根据谭嗣同的3封遗札,指出此说不足信,谭之被捕,应在此之前。但房仍以梁《谭嗣同传》谓谭在22日曾入日使馆与之相见为据,将谭之被捕定在22日(18)。然而,如《谭嗣同传》这一情节可信,则日使馆之报告及林权助的回忆录对此不会全无反映;而且从林权助所说21日晚使馆门口情况来看,清政府22日必已对日使馆严密监视,谭嗣同绝不可能出入自如,故《谭嗣同传》云云,应同为梁启超出于宣传目的而随意编造,同样不可信。28日,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处斩,但具体“罪行”未公布。29日,清廷才宣布康有为“乘变法之际,隐行其乱法之谋……前日竟有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并下令严拿梁启超(19)。10月2日上谕才查问王照下落,4日才下令严拿(20)。但这当然不等于慈禧到29日才知道“围园”密谋,决定逮捕梁启超,到10月4日才决定逮捕王照。1898年10月2日《申报》记:“同日(9月24日)礼部主事王照亦奉懿旨革职永不叙用,惟尚未降明文”(21)。结合上引资料,可知政变期间,未降上谕或事后始补发上谕,而由慈禧直接口头发号施令惩办康党,实为常例。由于牵连到光绪帝,慈禧发布消息十分慎重,在尘埃落定之后始公布密谋,而其动机无疑是尽可能掩盖真相,安定人心,稳住局面,减少社会震动,避免外界干预。“六君子”之所以未经审讯即匆忙处斩,主要也是出于同一考虑。这6个人中,康广仁、杨深秀、林旭、谭嗣同都参与了密谋,杨锐、刘光第虽非康党,但也涉嫌知情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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