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历史的怪圈”

——康有为、严复、辜鸿铭合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何晓明,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湖北 武汉 430062)

原文出处:
湖北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鼓吹学习西方的积极分子如康有为、严复,完全由西方文化培育出来的饱学之士如辜鸿铭,晚年都在文化保守主义的旗帜下回归中国传统文化。这并非“倒退”或“堕落”。表现在康有为、严复和辜鸿铭思想中的所谓“历史的怪圈”,其实一点也不“怪”。他们思想的演进轨迹完全符合个人知识文化素养的本质规定性,完全符合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传统强大生命力的释放规律,完全符合思想大家的个性化特征。学术界所谓规律性“怪圈”论,其实是因为自身的认识陷入了不自觉的误区。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6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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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期以来,学术界存在如下“共识”: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上有一个近乎规律的“怪圈”:许多曾经激进的思想斗士,后来却“倒退”成为“保守”力量的中坚。在中西文化关系方面,一度鼓吹学习西方的积极分子,甚至完全由西方文化培育出来的饱学之士,后来都在文化保守主义的旗帜下回归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历史的怪圈”在康有为、严复、辜鸿铭的思想进程中都有鲜明的显现。

      思想史的事实与意义层面是否存在这种“历史的怪圈”,以及我们应当如何认识康有为、严复、辜鸿铭后期的思想进程,是本文的主题。

      一、康有为的“倒退”

      在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中,认为康有为晚年“倒退”甚至“堕落”,是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例如,汤志钧认为:“至政变以还,有为渐趋沉沦,终且蜕变,亦有其过程,不得谓甫遭株连,即行堕落也。”尤其是“辛亥革命,有为无皇可保,又煽‘虚君共和’之邪说,鼓尊孔崇教之皱辞,欲‘弭暴乱’以‘复秩序’,‘尊国粹’而‘整纪纲’,遂至应机复辟,祸始京邑,鱼烂四方,先进之中国人,转为‘复辟之祖师爷’矣。”[1]24~25

      戊戌失败以后,康有为流亡海外,一直坚持“救圣主而救中国”[2]82的努力。他坚决反对激进的暴力流血革命,认为“今日但当开民智,不当言兴民权。”对他的这种态度,梁启超“不禁讶其与张之洞之言甚相类也”[3]126。进入20世纪,革命形势已成人心所向,梁启超等人的“保皇”立场已发生动摇之际,他提醒时人,“戊戌时,皇上即欲开议院,行立宪以予民权”;而“今天之言革命者,其极亦不过欲得成立宪政治,民有议政权耳。若皇上复辟,则自然而得之,不待兵革。”[2]85为此,康有为不惜修正戊戌以前精心构筑的大同“三世”说,改称两千年的中国一直是“据乱世”,只有经过“公议立宪”,才能进入“升平世”。至于“太平世”(大同世界)的实现,今日还不具备条件,“万无一跃超飞之理”。1906年9月,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康有为大受鼓舞,以为“今上不危,无待于保”。1907年3月,他将保皇会改为帝国宪政会,其章程申明:“本会名为宪政,以君主立宪为宗旨,鉴于法国革命之乱,及中美民主之害,以民主立宪万不能行于中国,故我会仍坚守戊戌旧说,并以君民共治、满汉不分为本义。”[2]89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仍坚守戊戌旧说”一语。1898年的康有为主张君主立宪,十年以后的康有为,主张依然不变。但此时的康有为对于君主立宪的认识,较之戊戌年代,已有新的体悟。去国之后,他游历美、欧、亚洲诸国,特别留心考察各国宪政,比较其优劣短长,结论是德国最善:“今欧洲骤强之国,武备、文学、政治、工艺、农商并冠大地者,莫如德矣。”康有为特别欣赏德国“惟既立宪法之后而又一君专制”,[4]154他既羡慕德国的一君专制,更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成为中国的俾斯麦。在康有为看来,以德为师不仅是中国政治的合理选择,而且也是实现个人政治抱负的绝好机遇。不过,这时的康、梁,也并非与朝廷的立场完全相同。

      范文澜先生有一个著名观点,即“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派立宪派共同的行动”。“武昌首义,立宪派加入了革命阵营。革命派声势大,立宪派实力大,因而形成这样的局面,即革命派打先锋,立宪派接收政权。……形式上是革命派获得胜利,实际上是立宪派获得胜利。立宪派参加革命同时又破坏革命,而革命果实,立宪派所得比革命派多得多。”[5]139这一精辟论断,对于我们分析、评价康有为从戊戌到辛亥的思想进程,有重要的启发作用。

      君主立宪是资产阶级政治的基本形式之一。从戊戌到辛亥,康有为始终为之奔走呼号,在其过程中,既与清廷斗,也与革命派斗;其利益动机,既有阶级的,也有派别的。其学理依据,则是一以贯之的渐进式、非暴力的温和政治改良。就此而论,他的文化保守主义的立场并无根本转移,政治运作的策略也没有本质变化。所以,在这里使用“进步”、“倒退”之类的判语,似有隔靴搔痒之嫌。有论者可能会以“时代变了,思想也应与时俱进”,否则就是“落后”、“倒退”来辩驳。问题在于,康有为心目中的君主立宪,是他对中国现实分析之后得出的政治结论。而且,就当时的中国而言,无论19世纪末还是20世纪初,相对于既存的君主专制来讲,争取实现君主立宪毕竟是一种合理的、符合历史前进方向的政治要求,毕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社会成员的政治选择。范文澜所谓的“立宪派实力大”,就是对这一历史真实的肯定。分析晚清政治舞台上的三股主要力量——顽固派、立宪派、革命派之间的错综复杂关系时,我们应把握的一条基本原则是:从代表历史前进的方向看,立宪派、革命派之间虽有争斗,有时甚至语言十分激烈,如梁启超所谓“我党与政府死战,犹是第二义;与革党死战,乃是第一义”等等,(当然,革命派方面类似的言论也不少,如“杀汉奸必杀康有为、梁启超”[6]857)。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否定他们之间的政治同盟军基本关系的理由。二者间的论战,说到底,是思想路线和政治策略的辩论,并非阶级利益的冲突。

      长期以来,对康有为的更严厉的批评集中在他辛亥以后反对共和,鼓吹尊孔读经,拥戴袁世凯称帝的言行方面。这也需作具体分析。

      1911年10月武昌首义发生后,康有为立即写了《救亡论》,承认革命大潮不可阻挡,但革命后中国应建立什么样的国家?康有为的主张是虚君共和国。谁来当这个“虚君”呢?最佳选择是由孔子后裔来担任。北京政府成立,袁世凯就任大总统,康有为只得接受共和的现实,转而将自己的主要力量投入到鼓吹孔教方面。“欲存中国,先救人心”(《不忍》第1期),“欲不亡中国乎,必然自至诚至敬尊孔教为教主始也。”(《不忍》第1期)他希望在共和制下保存更多的“国粹”,“中国之旧法,经累圣群贤的测验,阅百十千年之变迁”,其中最宝贵的就是孔子的学说。如按孔学“以治共和之世,吾国人正可欢欣恭敬”,不仅国人可享受“大同之乐”,而且还可“推之大地与万国共乐之”,“中国之强可计日而待也。”(《不忍》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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