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族主义空间的生产 租界公园所体现的殖民主义空间特征以及国人关于“华人与狗不能入内”的历史记忆,使得中国人在引进公园时就已经将其作为某种象征而加以建构。一般而言,民族国家兴起后产生了国民教育或普及教育的概念,全民教育成为政府进行意识形态整合国家与社会的重要渠道之一。中华民国建立后,特别是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国家对教育的管制日益严格,不仅对体制内教育进行了控制,而且加大力度发展社会教育,对民众的观念进行引导与控制,通过潜在的形式实施政府的影响。现代民族国家在政治方面对国民的重新塑造,是现代国家的本质特征。在近代殖民主义入侵背景下进入中国人日常生活空间的公园,此时由政府纳入国家市政建设体系之中,逐步成为社会教育的新空间,由于公园曾经承载着沉痛的民族集体记忆,因此,民国时期的公园又转化为传输民族主义精神的政治空间,在日常生活中引导着人们的观念,塑造着新型国民。 公园作为空间存在首先基于其具有物理特性。尽管公园曾带给中国人以巨大的精神创伤,但中国人仍然一定程度上将公园与“文明”等同看待,甚至将其视为文明的象征。清末新政时,清廷将兴建公园作为一项重要举措,各地公园数量迅速增加。(注:参见闵杰:《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第二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32页。)还有士绅认为,地方自治应该将兴建公园作为重要的社会教育内容,建“公花园”,“以活泼人民之精神”,启迪“社会之知识”,(注:参见李维清:《上海乡土志:第八十三课·地方自治之缺点》,上海易制堂本1907年版。)公园成为塑造现代国民的重要空间场所。民国建立后,各地市政建设更将公园列为标志性项目,像上海、北京、南京、天津、广州、青岛、成都、武汉、杭州、西安、苏州、无锡、济南、太原等城市都有数个乃至十个以上公园,甚至一般县城都有公园:湖北枝城有卢园;广东乐昌有昌山公园;四川三台有中山公园;贵州贵阳有贵阳公园;云南马关也有中山公园。(注:参见:《中国公路旅行指南》第一集第一编《江苏省》、第三编《安徽省》,中华全国道路建设协会编印,1936年;王子观:《宜都卢园——中山公园》,政协武汉市汉阳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枝城市文史资料》第3辑;1989年;乐昌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乐昌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38页;三台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三台县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68页;贵阳市志编纂委员会编:《贵阳市志·城市建设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46页;张全琛供稿、范朝茂整理:《马关中山公园今昔》,政协云南省马关县文史资料委员会编:《马关县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1989年。)不仅国民党统治的区域内公园大量出现,而且江西苏维埃政权建立后,对“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有着切肤之痛的方志敏也于1930年建立苏区第一个公园——葛源列宁公园。[61]民国时期,公园已成为城镇比较普及的娱乐场所。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引进公园时在建筑风格与空间布局上与西式公园迥然相异,这有文化差异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由于设计者主观上强调民族特色。与西方公园主要以花草为主有所不同,中国人所建公园一般都有古典式的亭台、楼阁、荷池、花坞等,有的还辅以假山,保持了中国传统园林的格局,体现出天人合一的理念。而且,公园建筑风格亦独具民族特色,园内亭台、楼阁也都是古典式建筑,最典型者当推北京中央公园。该公园原为明、清两朝的社稷坛,而发起改建者朱启钤又极推崇中国古典建筑学,所以,公园按照中国园林的格局布置。不仅原有的社稷坛、拜殿(即今中山堂)和墙垣仍保持原来面貌,而且新建的房屋、石坊、长廊、水榭、亭台、荷池、植物均体现出民族特色。[62]全国许多公园也大体如此,到30年代,中国建筑界掀起文化复兴思潮,各地传统建筑增多,与西式建筑相抗衡,如青岛若愚公园建成古典式中间高两边低的三开间飞檐入门牌坊, 完全是中国传统风格。[63](p.190)民族主义体现于公园建筑所呈现的文化精神之中。 在西方,公园是相对独立、单一的休闲娱乐场所,但由于中国人在公园问题上受到殖民主义戕害的集体记忆深刻,因此,经过长达半个世纪与殖民主义的斗争及公园本土化运动后,公园成为教育大众、培养民族主义精神的政治空间。中国公园建设者最初的目标就是“发人兴趣,助长精神,俾养成一般强健国民,缔造种种事业,而国家因之强盛”。[64](pp.40—41)此后,国民党在《三民主义教育实施原则》中更明确将公园定位为社会教育空间,以培养民众“三民主义精神”和社会公德,“陶冶民众情感”。[65](p.17)因此,公园成为社会教育的场所,在地方志中也被列入“教育志·社会教育”目下,如湖南《民国醴陵县志》。[66]为宣传国家观念、振兴国货,许多公园内建立国货陈列所,如天津最早华人建的公园就已设有国货陈列所,(注:参见石小川:《天津指南》卷二《食宿游览》,文明书局1911年版,第12页。)而后,南京第一公园、太原中山公园等亦设有国货陈列馆,其目的是引导人们使用国货,激励民族经济的振兴。[67](p.178)[68](pp.149—150)福建省台江县南公园内也有国货陈列馆,并在馆旁列“请用国货”石碑。[69] 民国建立后,无论是北京政府时期,还是国民政府时期,各地当局及士绅都利用公园进行民族主义宣传,在公园内建立纪念碑、纪念亭,这些纪念性建筑成为民国时期公园的主要空间布置。北京政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将原来德国人建的克林德碑移到中央公园(即后来的中山公园)内,并改为“协约战胜纪念碑”,“以便众览,亦雪国耻之意也”。[70](p.31)1926年9月5日,英舰炮轰四川万县惨案发生后,万县遂将建设中的公园命名为“九五公园”,并在园内建“九五图书馆”,[71]以告诫人们不忘国耻。而当1931年收回威海卫租界后,国民政府即在鲸园花园建“收回威海卫纪念塔”。[72](p.595)1933年,江苏宿迁在马陵公园内建杨公亭,以纪念该县固守台湾、抗日殉国的民族英雄杨泗洪。[73]抗战期间,公园内建体现民族主义精神的纪念性建筑更具普遍性。1940年,国民党陆军兽医学校驻贵州安顺县,因为当地“既无公园可供游憩,又无其他高尚娱乐”,于是学校为当地建“七七”公园,园中建“七七亭”、“卢沟桥”等建筑,以“发人深省,唤起敌忾同仇”。[74]江西赣州公园内1940年建成“抗日战亡将士纪念碑”。[75]这样的空间布置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公园内,公园成为宣传抗战、传输民族主义的重要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