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被遗忘的战争

——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一书中有关问题与刘平先生商榷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立人,广东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广东 广州 510610)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1854年广东爆发三合会大起事,并由此触发西江流域土客大械斗。过去对土客大械斗专题研究不多,刘平教授《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出版,是应予肯定的进展。该书把土客大械斗发生的原因归结为“人种”矛盾和经济矛盾。后者正确,前者则违背事实。所谓体质人类学方面的差异已被有关实验报告否定。而该书就土客在语言、风俗、民风、民气上的差异所作的论述,亦大多悖于事实,书中涉及的史实亦可商榷。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6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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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丰四年(1854年),广东全省爆发了规模空前的三合会大起事,并由此触发了广东西江流域的土客大械斗。三合会武装久攻广州不克,至翌年初,除部分仍留在省内活动之外,主力则分头向西、北转移。北上部分与太平军会合,称“花旗”,同治五年(1666年)随汪海洋部覆灭于粤东。西进部分与广西三合会联合建立政权,咸丰十一年(1861年)失败,其余部至同治四年(1865年)始基本平定。北上后中途返回广东的陈金釭(或作“缸”)部,在粤西、桂东建立政权,并与客家武装发生联系,互为犄角。同治二年(1863年),陈金釭败死,余部加入客家武装。同治六年(1667年),在官府主导之下,土客联和,广东三合会武装余部随之消亡。广东西江流域的土客大械斗,与三合会大起事相终始,并都对近代广东的社会演变有重大影响。两者既有密切关系,又各自平行发展,不能混为一谈,也不应完全割裂。

      建国以来,研究者对作为太平天国友军的两广三合会武装颇为重视。论著、资料都不算少。而对与此密切相关的土客大械斗,研究晚清史的广东学者都知道,但专题研究确实不多。20世纪80年代列入出版计划的《广东通史》一书,其第3 卷有相应内容,由中山大学廖伟章教授执笔,1999年已完成清样,由于经费问题,第3 卷至今未能出版,殊为遗憾。在这种情况下,2003年4月, 刘平教授的《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以下简称《遗忘》)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确实是一个进展,但其也有未尽完善之处,本文拟就以下问题与刘平教授商榷,并请方家指正。

      一、土客大械斗爆发的原因

      对导致土客大械斗发生的原因,《遗忘》归结为“人种”矛盾和经济矛盾。(第60—67页)后者无疑是正确的。而作者所强调的所谓土客之间的“人种”矛盾。却颇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第一,所谓体质人类学方面的差异。《遗忘》称:“罗香林曾与西人史蒂芬生在广州测验人种,虽然其中只以100名客家士兵为对象,但他们发现,客家人的鼻子比广府系人的鼻子几乎平均要长出1厘米,就是身材也比广府人要高一点。”于是说:“就土客源流而言,虽说都是汉人南迁,但在时空上及与原先的‘百越族’融合的程度上,两者当存在差异。”(第60—61页)然而,黄淑娉主持的小组在1997年9月到11月,对广府、潮汕、客家三个民系的体质特征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查研究。他们在东莞、潮州和梅州市的三间大专院校内,对每个民系测量了300—308人,平均年龄在16—23岁间,其要求是三代之内必须讲当地民系的方言。结论是:“在广东汉族的三民系中客家人与广府人的相似性较大,这两个民系与广西壮族有较大的相似性;潮汕人与15省汉族的相似性较大。这表明,客家人和广府人与百越民族的融合程度高,他们的基因库中含有较多南方百越民族的遗传成分;而潮汕人与15省汉族这个大群体有较大的相似性,他们的基因库中含有较多中原汉族的遗传成分,与南方百越民族的融合程度小。”与罗香林声称他量度过客家人的身高和鼻高都比广府人高相反,黄淑娉等量度的广府人的平均身高是1678.15毫米,客家人是1659.15毫米,广府人刚好高了19毫米。在鼻高方面,广府人是56.12毫米,客家人是54.44毫米。[1](P105—108) 赵桐茂等在1991年发表了一篇实验报告,说明汉族根据免疫球蛋白,大约以长江为界分成两个主要的群体。他们在74个地点抽取血液样本,每个地点的人数约100人,以研究汉人之间的遗传距离。他们将结果画成一棵“系统树”。这棵树表示74个地点人群的亲属关系。他们发现梅县汉人在全国血统最接近的就是广州汉人,然后两者都很接近畲族,然后又跟柳州的汉人形成一个小杈,接到最后四个少数民族形成的小杈上。这说明“客家人在血统上不仅不像北方汉人,而且还跟广州人、柳州人和一些少数民族最像。”[2](P102—103) 本身是客家人的刘镇发指出:“目前的资料显示,‘客家人’和其他南方人,尤其是广府人比较,显然很相似,一点都不能显出客家人在人种遗传有什么不同……客家人跟其他南方人,尤其是广府人不同的说法无法由人种基因证明,更无法由体质人类学证明。”[3](P108) 可见,罗香林的“测验”结果的可靠性极有问题,《遗忘》据此得出的所谓“人种”差异结论是不能成立的。

      第二,语言上的差异。《遗忘》强调“土客语言之差异,实为斗祸之主因”。其根据是民国《赤溪县志》所谓“夫无论土民客民,皆黄农裔也,只因方音不同,积年寻仇剧斗”云云。(第16页)语言的差异,的确是土客大械斗中集团归属的重要外在标志,但却不可能成为“斗祸之主因”。《遗忘》作者指出:“客家话与潮州话尚可沟通,与广州话(粤语)就有很大差距了。”并在注释中这样论证:“我之所以说‘客家话与潮州话尚可沟通’是有根据的。据光绪《惠州府志》记载:‘近潮多潮音,与闽漳泉语相近,……风气与赣州近,语稍类。’”(第14页)这段话的谬误是显而易见的。任何一个广东客家人或潮州人都知道,客家话与潮州话差距相当大,根本不能沟通。两者的差距远大于客家话与粤语的差距。徐通锵以语言年代学的方法,计算汉语各个方言间分化的年期,结论是客家话跟广州话最像,200个基本词中有79%相同。[4](P130) 刘镇发的研究表明,“从语言学的事实,澄清了大家对以嘉应方言为狭义定义,所谓‘客家方言’的误解。嘉应方言在声、韵、调、词汇、语法各方面都比较接近广州话或台山话。”[3](P133) 台山县即清代的广东新宁县。同治二年广东巡抚黄赞汤致信广东在籍士绅龙元僖谓:“客之与土……其实皆系同省,言语通,嗜欲同也。”《遗忘》在注释中加按语谓:“黄赞汤说粤省土客‘言语通’,显然是昧于事实。”(第277页)其实, 粤语和客语固然不同,但相近之处颇多(特别是在械斗激烈的新宁、开平、恩平一带),(注:刘镇发指出:“按照韵母的相似性,台山话与‘客家话’显然应该是同类。但讽刺的是,参与粤西械斗的人正是讲台山话和客家话的。”他还指出,罗香林对“跟‘客家话’相对密切,基本能听懂的台山话却一定要排斥在外,因为他们是‘敌人’的语言。”刘镇发:《客家——误会的历史、历史的误会》,第128、140页。) 这两类方言的使用者相处稍久,即不难沟通。

      惠州府居民以客家为主,但还有其语言接近于粤语的“惠州本地人”。特别应该指出的是,东部邻近潮州的海丰、陆丰话,与潮州话同属闽南方言系统,并比潮州话更接近漳州话。故《惠州府志》谓“近潮多潮音,与闽漳泉语相近”。而所谓“风气与赣州近,语稍类”,则是就在惠州府占多数的客家人而言。《遗忘》之所谓“根据”,完全是对同一文献就不同对象所作的两段记载的强为牵合和误解。不仅如此,《遗忘》在创造了这个“根据”之后,就索性把“闽语”作为客家的识别标志了。谈到廉州府时,在所引《大清一统志》“一曰东人,杂居乡村,解闽语,业耕种”一语后加按语云:“以东人‘解闽语’推测,应属客家。”(第347页)把闽语和客家话画上等号了,实为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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