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政变宣告了百日维新的结束,导致晚清政局发生重大转折,是近代史上划时代的历史事件。一百多年来,学界的研究已有较大推进,特别是清宫档案的大量使用,使得人们对政变发生的原委有了更准确的了解。(注:从上世纪70年代以来,利用清宫档案研究戊戌政变的著作主要包括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54,1970年);孔祥吉:《康有为变法奏议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三联书店,2004年)。相关论文有房德邻:《戊戌政变史实考辨》,收入胡绳武主编:《戊戌维新运动史论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林克光:《戊戌变法史实考实》(载《近代史研究》1987年第1期)、《戊戌政变时间新证》(载《历史教学》1987年第3期),等等。) 当然,由于与政变相关的直接证据相当有限,而已披露的材料记载往往彼此矛盾,加之学者的解读视角又各自有别,使得我们今天对政变内幕及有关细节的认识仍然存在相当的分歧。本文即是对戊戌政变有关问题的继续思考和探讨,不当之处,恳请学界同仁指正。 一、戊戌七月的朝局与慈禧训政的关系 尽管仍然存在一些分歧,总体上说,学术界已经认同戊戌八月初六日慈禧训政并非偶发事件,与袁世凯告密没有直接关系。(注:有关袁世凯与戊戌政变的关系,近年学术界的讨论十分热烈。相关论文可参见骆宝善:《袁世凯自首真相辨析》,《学术研究》1994年第2期; 赵立人:《袁世凯与戊戌政变关系辨析》,《广东社会科学》1996年第2期; 戴逸:《戊戌年袁世凯告密真相及袁和维新派的关系》,《清史研究》1999年第1期; 骆宝善:《再论戊戌政变不起于袁世凯告密——兼与赵立人先生商榷》,《广东社会科学》1999年第5期;房德邻:《戊戌政变真相》,《清史研究》2000年第2期;郭卫东:《再论戊戌政变中袁世凯的“告密”问题》,《清史研究》2002年第1期; 刘路生:《戊戌政变袁世凯初四告密说不能成立——兼与郭卫东先生商榷》,《清史研究》2005年第2期。等等。关于八月初六慈禧训政与袁世凯告密没有关系, 黄彰健先生早在上世纪70年代已经指出,其他学者在后续的研究中进一步证实了这种判断。) 理由很简单,在七月二十九日袁世凯应诏来京之前,以推动慈禧太后出来“训政”为形式的政变已经进入了秘密策划阶段,此后制约和影响局势发展的力量,既不是光绪皇帝和康梁等新党人物,也不是拥有一定兵权的袁世凯,而是一直有能力控制全局的慈禧及其亲信。 慈禧“训政”虽然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次宫廷政变,但与中国古代历史上诸如“玄武门之变”等充满玄机、血腥和骨肉相残的政变相比,却显得相当平和。毕竟,慈禧、光绪母子之间的冲突和矛盾远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况且母慈子孝的传统伦理仍然制约着权力斗争的形式。从实际情况看,即使双方的矛盾已经发展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孱懦的光绪皇帝也丝毫没有与当政几十年的太后分庭抗礼的胆略和力量,这也正是慈禧能够轻易用“训政”的形式,便将皇帝控制住的原因所在。因此,这次政变,如果也算作是一次非正常的权力移交的话,充其量也只是“和平政变”。(注:至于政变后抓捕新党、杀戮六君子的血腥活动,则是因袁世凯告密后出现的后果,应与政变本身无关。) 只有这样理解,才能解释慈禧太后在今人看来极为关键的时刻,仍悠然自得,表现出一种胜算在握的姿态。(注:对此,茅海建教授的最新研究十分详尽地证实了这一点,参见《戊戌变法史事考》,第84—101页。) 一般而言,慈禧训政的缘由与戊戌年七月光绪帝与朝臣之间矛盾激化,导致罢黜礼部六堂官、超擢军机四卿等政治事件直接相关。光绪帝令编练新军的袁世凯入京陛见、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来华访问也是催发训政的因素。对此,学界的研究已经相当充分,史料的发掘也很深入,兹不赘叙。这里所欲强调的是,在研究慈禧训政的理由时,光绪帝与廷臣之间关系的恶化,应是导致训政发生的主要因素。以往论者常常是从包括军机大臣在内的廷臣阻挠新政的角度解释问题。其实,由于受到康有为的影响,年轻的皇帝求治心切,从与自己相处甚久的廷臣身上,更多看到的是他们“守旧”的一面,君臣之间产生嫌隙。新政开始之时,光绪帝便认为“盈廷皆守旧”。据戊戌六月初九日张元济致汪康年函称: 弟四月廿八召见,约半钟之久。今上有心变法,但力似未足,询词约数十语,旧党之阻挠、八股试帖之无用、部议之因循扞格、大臣之不明新学(讲求西学人太少,言之三次),上皆言之,可见其胸有成竹矣。近来举动,毫无步骤,绝非善象。(注:张树年、张人凤编:《张元济书札》(增订本)中册,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652页。) 信札说明光绪帝对大臣不明新学颇有成见。联系到四月二十七日才将翁同龢开缺的情况,则光绪帝是否将自己的师傅也视为不明新学的“旧党”,恐怕也不是不可讨论的问题。与此同时,光绪帝又赏讲西学的李鸿章、张荫桓“宝星”,以示褒奖。奖惩之间,已见态度之不同。 这一时期比较常见的现象是,每天被召见的枢臣动辄遭到诮责。戊戌年春间因德国亲王觐见事及代呈西学书籍事,军机大臣翁同龢等人屡屡受到责斥,这些在翁日记中多有反映。戊戌五月李符曾致张之洞密函也说:“自康召对,枢臣进见多被诮责,从前奏对,不过一二刻,近日率至五刻,诸大臣深嫉苦之,然以上遇厚,弗敢较也。”(注:转引自孔祥吉:《百日维新密札考释》,收入《戊戌维新史新探》(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80页。) 由于君臣之间日益缺乏信任,嫌忌丛生,对政事的处理随之出现问题。据载,“凡遇新政诏下,枢臣俱模棱不奉,或言不懂,或言未办过;礼邸推病未痊,恭邸薨逝,刚相每痛哭列祖列宗,其次更不敢出头,皇上之孤立,可见一斑也。”(注: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戊戌变法》资料丛刊,第1册,第336页。) 醉心新政的光绪帝终日与他认为“守旧”的廷臣为伍,其焦躁烦闷的心态可想而知。此外,据邝兆江先生利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军机处光绪二十四年《上谕档》和《现月档》抄存的部分上谕原件,研究了光绪帝朱笔删改谕稿的情况,从中也反映出其对军机大臣等廷臣不满的心态。(注:参见邝兆江:《〈上谕档〉戊戌史料举隅》, 收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明清档案与历史研究》下册,中华书局,1988年,第1109—1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