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问学书宜学何体,对以有法而无体。所谓无体,非谓不存在某家风格,乃谓无某体之严格界限也。以颜书论,多宝(注:指《多宝塔碑》。) 不同麻姑,(注:指《麻姑仙坛记》。) 颜庙(注:指《颜家庙碑》。) 不同郭庙。(注:指《郭家庙碑》。) 至于争坐、祭侄,(注:指《争座位帖》和《祭侄文稿》。) 行书草稿,又与碑版有别。然则颜体竟何在乎,欲宗颜体,又以何为准乎。颜体如斯,他家同例也。 写字不同于练杂技,并非有幼工不可者,甚且相反。幼年于字且不多识。何论解其笔趣乎。幼年又非不须习字,习字可助识字,手眼熟则记忆真也。 作书勿学时人,尤勿看所学之人执笔挥洒。盖心既好之,眼复观之,于是自己一生,只能作此一名家之拾遗者。何谓拾遗,以己之所得,往往是彼所不满而欲弃之者也。或问时人之时,以何为断。答曰:生存人耳。其人既存,乃易见其书写也。 凡人作书时,胸中各有其欲学之古帖,亦有其自己欲成之风格。所书既毕,自观每恨不足。即偶有惬意处,亦仅是在此数幅之间,或一幅之内,略成体段者耳。距其初衷,固不能达三四焉。他人学之,即使是其惬之处,亦每是其三四之三四,况误得其七六处耶。(注:宋代大书家米芾自书七言绝句二首,自注云:“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亦一难事。”按米氏自己写一百余字中,只自认为有一两字好,约占百分之一。而不满意的却有百分之九十余。今人学古人书,不宜学其百分之九十余,岂不明显无疑。) 学书所以宜临古碑帖,而不宜但学时人者,以碑帖距我远。古代纸笔,及其运用之法,俱有不同。学之不能及,乃各有自家设法了事处,于此遂成另一面目。名家之书,皆古人妙处与自家病处相结合之产物耳。 风气囿人,不易转也。一乡一地一时一代,其书格必有其同处。故古人笔迹,为唐为宋为明为清,入目可辨。性分互别,亦不可强也。“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注:曹丕《典论·论文》语。) 故献不同羲,辙不同轼,而又不能绝异也,以此。 或问临帖苦不似奈何?告之曰:永不能似,且无人能似也。即有似处,亦只为略似、貌似、局部似,而非真似。苟临之即得真似,则法律必不以签押为依据矣。 古人席地而坐,左执纸卷,右操笔管,肘与腕俱无着处。故笔在空中,可作六面行动。即前后左右,以及提按也。逮宋世既有高桌椅,肘腕贴案,不复空灵,乃有悬肘悬腕之说。肘腕平悬,则肩臂俱僵矣。如知此理,纵自贴案,而指腕不死,亦足得佳书。 赵松雪云,“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注:见赵孟頫(号松雪)《兰亭十三跋》。) 窃谓其不然。试从法帖中剪某字,如八字、人字、二字、三字等,复分剪其点画。信手掷于案上,观之宁复成字。又取薄纸覆于帖上,以铅笔划出某字每笔中心一线,仍能不失字势,其理讵不昭昭然哉。 每笔起止,轨道准确,如走熟路。虽举步如飞,不忧蹉跌。路不熟而急奔,能免磕撞者幸矣。此义可通书法。 轨道准确,行笔时理直气壮。观者常觉其有力,此非真用膂力也。执笔运笔,全部过程中,有一着意用力处,即有一僵死处。此仆自家之体验也。每有相难者,敬以对曰,拳技之功,有软硬之别,何可强求一律。余之不能用力,以体弱多病耳。难者大悦。 运笔要看墨迹,结字要看碑志。不见运笔之结字,无从知其来去呼应之致。结字不严之运笔,则见笔而不见字。无恰当位置之笔,自觉其龙飞凤舞,人见其杂乱无章。 碑版法帖,俱出刊刻。即使绝精之刻技,碑如温泉铭,(注:《温泉铭》,唐太宗书,敦煌旧藏残本。) 帖如大观帖,(注:宋徽宗于大观年间重摹《淳化阁帖》之底本,刻工极精,今存残本数册。) 几如白粉写黑纸,殆无余憾矣。而笔之干湿浓淡,仍不可见。学书如不知刀毫之别,夜半深池,(注:“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为南朝人戏作“危语”之一。) 其途可念也。 行书宜当楷书写,其位置聚散始不失度。楷书宜当行书写,其点划顾盼始不呆板。 所谓工夫,非时间久数量多之谓也。任笔为字,无理无趣,愈多愈久,谬习成痼。惟落笔总求在法度中,虽少必准。准中之熟,从心所欲,是为工夫之效。 又有人任笔为书,自谓不求形似,此无异瘦乙冒称肥甲。人识其诈,则曰不在形似,你但认我为甲可也。见者如仍不认,则曰你不懂。千翻百刻之《黄庭经》,(注:宋人摹刻小楷《黄庭经》,原刻拓久模糊,翻刻失真极多。) 最开诈人之路。 仆于法书,临习赏玩,尤好墨迹。或问其故,应之曰:君不见青蛙乎。人捉蚊虻置其前,不顾也。飞者掠过,一吸而入口。此无他,以其活耳。 人以佳纸嘱余书,无一惬意者。有所珍惜,且有心求好耳。拙笔如斯,想高手或不例外。眼前无精粗纸,手下无乖合字,胸中无得失念,难矣哉。 或问学书宜读古人何种论书著作,答以有钱可买帖,有暇可看帖,有纸笔可临帖。欲撰文时,再看论书著作,文稿中始不忧贫乏耳。 笔不论钢与毛,腕不论低与高。行笔如“乱水通人过”,结字如“悬崖置屋牢”。(注:“乱水”、“悬崖”二句为杜甫诗中一联,此系借喻用笔宜稳,结笔宜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