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4月10日上午10点,经过漫长的筹备,(注:参见鹤田武良“民国时期全国规模的美术展览会——近百年来中国绘画史研究一”。《美术研究》[The Bijutsu Kenkyu(The Journal of Art Studies),1991]三四九号。)几经人事变迁,(注:李寓一“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参观记——(一)”。《妇女》第十五卷第七号,1929年7月。)由国民政府教育部主办的第一届全国美展在上海国货路揭幕。这是中国历史上首次由政府出面举办、并定名为“全国美展”的艺术展览。教育部部长蒋梦麟任会长,次长马叙伦为副会长,教育部参事孟寿椿为实际执行总干事,李毅士为展览征集主任。 美展期间,媒体多方报道,还出版了由徐志摩、陈小蝶、杨清磬等人编辑的美展汇刊。在《美展弁言》中,徐志摩概括了美展的两点意义,其一是艺术对于人生的作用,其二是艺术对于时代的反映:“我们留心看着吧,从一时代的文艺创作得来的消息是不能错误的。”(注:徐志摩“美展弁言”,《美展汇刊》第一期。) 在众多论及美展意义的文章中,艺术之于人生的积极作用是一致的共识。正如徐志摩说:“人生不能没有意义与趣味。所以艺术乃至艺术教育该得积极地提倡与奖励,在现在只是常识的常识。”这一普遍共识正是蔡元培1917年提倡“以美育代宗教”生根开花的结果。此外,正如徐志摩反复强调可“从这次美展看出时代性在美术里反映或表现的意趣”,人们普遍认同艺术应该成为时代之风向标的观念。 1918年陈独秀提出“美术革命”,艺术与时代的关系进入批评话语。如果说诗意的追求是中国古代文人画的品评标准,那么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传统的品评趣味让位于“时代”这一至高无上的标准,艺术是否反映时代精神,甚至被作为区分新与旧,革命与保守,进步或者落后的标志,恰如王济远评价当时的中国画坛所说:“现代中国画坛新旧两种分明:旧的以保存国粹为前提,新的是以吸收时代精神为目的。我敢大胆地讲,旧的绘画,今天不及古人,新的绘画,国人不及外人,所以今人不绝地抚摹古人,国人尽量地采仿外人,其结果在旧的方面,今人做了古人的印刷机,新的方面,国人做了外人的留声机。”此时的艺术批评中已经出现类似西方艺术史中的“先锋”的概念。《美展汇刊》的第三期刊登了俞寄凡的“新时代与艺术”,文中充满了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话语:艺术“依时代而产生,更进而改造时代,实在是艺术之本来面目与能力。把一定之时代精神为背景而产生,更从此时代精神中改造新的倾向与风尚,即是艺术之能力”,因为艺术产生于时代又作用于时代,因此俞寄凡号召艺术家肩负起如下使命:“依艺术界之天才,从动摇的现代之根底,发现改革创造之新精神,文化始得有向上之希望。今日之艺术家,当努力于此。若不能依此理想而求进,实可称之为时代之落伍者。”在这样一个关系链中,艺术家是时代精神的敏锐感知者,也是未来趋势的预言家。艺术与时代精神相连,因而成了时代的见证者和风向标,这种观念在民国年间已深入人心。 1929年的全国美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是由政府主办美展的开始,而国民政府此举除了基于上述对美术作用的认识外,还是晚清以来从政体改革到文化建设效仿西方的系列举措之一。 一、生物进化论与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 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神州学会发表题为“以美育代宗教说”的演讲,并以其在教育界的影响力深入贯彻了“为人生的艺术”的思想,政府对美育的大力提倡不仅推动了民国初年的艺术教育,且流风所及,影响深远。 在阐述“以美育代宗教”的合理性时,蔡元培借助了当时最具有说服力的“生物进化论”学说。宗教的产生源于人的精神作用,蔡元培强调,“盖宗教之内容,现皆经学者以科学的研究解决之矣”。 天演之例,由浑而画。当时精神之作用至为混沌,遂结合而为宗教。又并无他种学术与之对,故宗教在社会上遂具有特别之势力焉。迨后社会文化日渐进步,科学发达,学者遂举古人所谓不可思议者,皆一一解释之以科学。日星之现象,地球之缘起,动植物之分布,人种之差别,皆得以理化、博物、人种、古物诸科学证明之。而宗教家所谓吾人为上帝所创造者,从生物进化论观之,吾人最初之始祖实为一种极小之动物,后始日渐进化为人耳,此知识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注: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蔡元培美学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 生物进化论一问世就颠覆了千百年来“上帝造人”的信仰,蔡元培以此论证随着知识的发展,宗教逐渐丧失其权威,意志与情感亦独立于宗教之外。并提出若“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 美术为人类生命之花,未来世界之先驱者。细考美术展览会之旨趣,则一方面可以提高吾人爱美之精神,丰富生活;一方面可以发扬国光,使社会有向上之发展,可兴可劝。在生活、机械、理智专横之世界,有此美术展览,其影响所及足以陶化人心,调节生活。于科学展览的效用正相对待。(注:李寓一“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参观记——(一)”。《妇女》第十五卷第七号,1929年7月。) 在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的逻辑推论中,生物进化论起了关键的作用,尽管在西方它只是一种科学假说,但在科学崇拜风靡一时的中国,生物进化论以真理的面貌出现,其影响力超出生物学领域。 二、进化史观影响下的美术史写作 达尔文创立的生物进化论被恩格斯誉为19世纪的三大发现之一,它为社会达尔文主义提供了自然界的证据。英国人斯宾塞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代表。1898年严复出版了《天演论》,在甲午海战惨败、八国联军入华等接二连三丧权辱国的阵痛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思想一时遍及大江南北,竟至于做了中学生的教材。(注:胡适《四十自述》。)《天演论》传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作为救国济世的强心剂在民间被当作真理,而知识阶层更将之衍生为一种历史观,胡适说:“进化观在哲学上应用的结果,便发生了一种历史的态度。”(注:胡适“实验主义”,《胡适文存》卷二,P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