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真的认为“美德即知识”吗?

作 者:
陈真 

作者简介:
陈真(1954-),男,湖北武汉人,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哲学博士。江苏 南京 210097

原文出处:
伦理学研究

内容提要:

根据史料,我们并不能确认苏格拉底真的认为美德即知识,而“美德即知识”在苏格拉底时代是一个比较含混的命题,并没有准确表达苏格拉底关于美德和知识关系的看法。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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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9115(2006)03-0047-07

      国内不少学术著作和杂志都提到过苏格拉底的一句名言:“美德即知识”或“德性即知识”,并以此作为苏格拉底伦理学思想的概括或立论的根据,给人的印象似乎苏格拉底真的认为美德即知识,甚至还有人认为苏格拉底说过“道德即知识”。①这一说法在国内学术界流传多年,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不断地重复着这句“名言”,但大部分引用者很少注明出处,即使注明,也常引证不实,也很少考证这句名言在苏格拉底那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往往简单地将它解释成“美德 (道德)=知识”。这种解释逻辑上存在明显缺陷,并且也没有正确反映苏格拉底的伦理学的真实思想。在西方,虽然苏格拉底的这句名言不如在中国流传广泛,但也有人提到这句名言或类似的话,不过,他们并没有以此概括苏格拉底伦理学思想。然而,苏格拉底是否真的认为美德即知识?苏格拉底所谈的“美德即知识”的含义究竟是什么?直到上世纪90年代以前,国内除了少数学者外,一直没有人做过认真的考证。本文试图证明两个问题。第一,从有关苏格拉底的史料中,我们并无确凿证据认为苏格拉底真的认为美德即知识。相反,我们还有证据表明苏格拉底曾明确否认过这个命题。第二,“美德即知识”在苏格拉底时代是一个比较含混的命题。如果我们仔细考查其种种可能的含义,我们会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在苏格拉底那里它只是表明“美德即智慧”,但“美德即智慧”不等于“美德即知识”。如果“知识”理解为命题知识(此乃认识论中“知识”应有之义),则“美德即知识”逻辑上的错误是显而易见的,并且不能恰当表达苏格拉底关于美德和知识关系的真实看法。

      一、苏格拉底并没有确认“美德即知识”

      苏格拉底本人没有留下什么著作,甚至苏格拉底是否真有其人也有人怀疑。[1](P298)那么,我们根据什么来判定苏格拉底其人和他的真实思想呢?我们应该根据什么来判定我们所研究问题的答案的正确与否呢?当然是根据有关史料。研究希腊哲学史的专家们一般认为关于苏格拉底的史料主要有三类,即柏拉图早期和部分中期对话篇,苏格拉底的亲近弟子希腊历史学家色诺芬的《回忆录》和亚里士多德的有关论述。就苏格拉底的哲学思想而言,主要是柏拉图的早期和部分中期对话篇。②假定苏格拉底真有其人,并假定上述三种史料的英文译文足以为凭,③在这些前提之下,笔者试图证明苏格拉底最终并没有认可“美德即知识”。

      柏拉图早期和部分中期对话篇中涉及苏格拉底讨论美德和知识关系的对话有《卡尔米德篇》、《高尔吉亚篇》、《拉凯斯篇》、《吕西斯篇》、《普罗泰戈拉篇》和《美诺篇》,而苏格拉底的有关看法主要反映在《普罗泰戈拉篇》(以下简称《普篇》)和《美诺篇》中。④本节主要根据这两篇对话来证明苏格拉底并没有认可“美德即知识”,在《美诺篇》中,我们还可以找到苏格拉底否认此种说法的论证。

      一般认为《普篇》(包括以上的各篇对话)的写作年代早于《美诺篇》。因此,不论《普篇》(以及以上各篇)中苏格拉底的看法如何,只要《美诺篇》中能找到苏格拉底否认“美德即知识”的证据,则我们就有理由断定,苏格拉底最终并没有肯定“美德即知识”。

      即使在《普篇》中,苏格拉底最终也没有确认“美德即知识”,他认为这个命题是否为真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在该篇对话中,苏格拉底和普罗泰戈拉从政治技艺(美德之一种)是否可教开始,进而讨论一般意义上的美德是否可教。苏格拉底不相信美德是可教的,而普罗泰戈拉认为美德是可教的 (318a-320c)。经过普罗泰戈拉的一番论证后,苏格拉底表示暂且相信普罗泰戈拉所说的(329b)⑤,然后就转入美德性质的讨论。苏格拉底想证明所有的美德都是愚蠢的反面,而任何事物的反面只有一个,因此各种不同的美德其实是一个东西。而愚蠢的反面是智慧,所以,所有的美德都是智慧。(332a-333b)接下来,苏格拉底谈到了他著名的论题,即无人自愿为恶,为恶代表无知。苏格拉底最后说,全部的辩论取得了戏剧性的结果。我原来认为美德是不可教的,但我又证明一切都是知识,包括公正等美德,而这正好证明美德是可教的。另一方面普罗泰戈拉认为美德是可教的,但说美德是不同于知识的东西,这样,美德反而不可教了。(361a-b)但苏格拉底又说道,上述的结果表明我们的思想陷入彻底的混乱(因为导致了信念中的不一致或矛盾),我们有必要澄清我们的思想,弄清楚美德是什么,然后我们才能决定美德是否可教(361c)。显然,苏格拉底最终并没有认为美德是什么的问题已经解决,也不认为美德是否可教的问题有了最后的答案。这个问题在《普篇》的姊妹篇《美诺篇》中得到进一步的讨论。

      汪子嵩等人所著的《希腊哲学史》第二卷认为,苏格拉底对上述混乱的反应是“佯作惊讶”(第474页),但我们认为这一评论低估了他一贯的探索真理的执著精神。西方学界对苏格拉底有一个基本的看法:即他一般都不对所争论的问题下结论,他作为爱智慧的哲学家总是挑战人们(特别是智者)认为理所当然的看法或他们自称所知道的知识,而不是告诉他们有关问题的知识。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说他比其他人明智或有智慧,不是因为他的知识(所知道的东西)比其他人多,而是因为其他人都声称他们知道他们其实并不知道的东西(即不知道他们自己不知道),而他知道他不知道(21d)。苏格拉底这种批判性的风格成了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传统。而且,《美诺篇》中苏格拉底对美德的可教性以及知识性的否定也表明他在《普篇》的结尾所谈的看法不是“佯作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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