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天论德看儒家道德的宗教作用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泽波,1953年生,哲学博士,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现在很多学者均认同这样一个观点:儒学不是典型的宗教,却有着宗教的作用。儒学之所以有如此奇特的现象,奥秘在于儒学有一个独特的天论传统。自西周初期统治者为寻求政治合法性而“以德论天”以来,春秋战国之际的天仍然具有伦理宗教的余韵,当儒家沿着思维的惯性“以天论德”即将道德的终极根源推给上天之后,其道德便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宗教的色彩。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宗教性是通过儒家心性之学中仁性一层实现的,将仁性的根源归给上天,仁性因为天的超越性而赋予了类似宗教的作用和力量,具有了强大的动能,进而保证理性自身就是实践的。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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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儒学研究不断深入,儒家道德的宗教性问题近些年来再次上升为人们关注的热点。对于儒学是不是宗教的问题,除绝对肯定和绝对否定之外,大部分学者(包括我自己)取居间态度,认为儒学不是典型的宗教,却有着宗教的作用。① 儒学既然不是宗教,其宗教作用源自何方呢?为此学者多借鉴康德的观点应答,认为儒家的天与康德道德宗教中的上帝有近似性,儒家道德有其宗教性就是由此决定的。但这种解释仍有两方面的不足:其一未能具体说明儒家为什么要借助上天来讲道德,以天来讲道德又何以不是典型的宗教,其间的逻辑理路何在;其二未能深入儒学内部具体说明儒家道德的宗教性是通过何种环节发挥作用的,而不对这一点做出说明,就无法分清儒学与康德哲学的区别。本文拟对上述问题做一些分析。

      儒家道德必然借助于天论的传统,这是由先秦天论发展的内在理路决定的。

      根据相关研究,商代已经有了天的观念,不过其作用还比较小,远远赶不上上帝。这种情况到了周代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灭商后,周代统治者面临的最大困难,是如何上证明这种政治变化的合法性,向人们说明小邦周何以能够克掉大国殷。周人为此寻找到的解决方案,便是“天命无常,惟德是辅”的观念。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天的观念的重要作用才真正显现出来。周人的天是一个有意志的人格神,它会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人世间的情况。因为商王无德,所以皇天收回了赋殷之命,因为周代祖先有德,所以皇天改让周王做其长子,赋予其治理天下的权力。周人这种理念的最大贡献是直接将德与天联系了起来,我把这种做法叫做“以德论天”。所谓“以德论天”就是以有德证明其政权合法性的一种做法。“以德论天”之天是一种宗教性的天,这种意义的天就是一般所说的主宰之天。②

      “以德论天”的做法在周初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也蕴含着巨大的危机。这是因为,周人政权的合法性并不真的是由上天赋予的,天也不能真的对于人世间的一切予以奖励或处罚。创业之始,周代统治者尚有强烈的敬德保民思想,政治统治取得了较好效果。随着时间的发展,这种思想在他们后代身上越来越淡漠,西周政治开始走向衰落,但其统治者并没有得到那个能够赏善罚恶、充满道德色彩的主宰之天的惩处。这种情况必然引发人们思考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周人祖先所标举的以道德为中心内容的主宰之天还管不管用?周代政权得以建立的一整套理论究竟是不是正确?在这种情况下,一场不可避免的怨天、疑天的思潮终于在西周末年爆发了。《诗经》大量的相关诗句很好地反映了当时的情况,它说明怨天、疑天已经成为当时的思想主流。在这种思潮的冲击下,周人引以为豪的主宰之天走向了失落。

      主宰之天失落的一个直接结果是自然之天的崛起。《国语·周语》记载周太史伯阳父关于“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的观点,是这个变化过程的一个明显信号。伯阳父讲天完全从气和阴阳入手,气和阴阳当然为自然之义,这与西周主宰之天已经完全有别了。自然之天的崛起在《诗经》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在《诗经》的一些早期作品中,天还是一个明显的造物之主,但到了西周晚期特别是东周初期,表示自然之天的诗句渐渐多了起来。这种趋势同样影响到儒家。孔子讲“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③ 孟子也讲“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作雨,则苗浡然兴之矣。”④ 这里的天都为自然之义。这就说明,自然之天的崛起在当时已经成为一个必然的思想趋势。

      但是,如同历史上一切重大事件或思想都会产生巨大的历史惯性一样,主宰之天也不可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总会以其他的形式变相存在,这种变相形式之一就是命运之天。命运之天是主宰之天失落后的一种变相的产物。这种意义的天在孔子身上已有明显的表现。孔子的政治理想是复周礼,为此他周游列国,不懈努力,但也意识到有一些事情是个人无法做主的。“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⑤“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⑥ 这些论述说明,孔子承认在人生旅途之中有很多异己的力量是个人无法把握和决定的,而将其叫做命或者天。⑦

      主宰之天的惯性对人们思想的影响,更重要表现在道德方面,这种意义的天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德性之天。在周人的观念中,德主要指敬德和明德。敬德指尊敬谨慎地行德,明德则指光明弘扬其德行。不管是敬德还是明德,其具体内容大都与政治道德有关。在周人的相关文献中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他们关于德的论述,主要集中在敬德和明德这样一些具体德目方面,很少关心这些德性的来源问题。也就是说,周人虽然“以德论天”,强调周人祖先因为有德而得到上天的护佑,但他们并没有回答其祖先为什么会有德的问题。其所以有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思想重点聚焦于如何解释周人统治的合法性问题,周人祖先为什么有德的问题还不是非常迫切。但是从理论发展的角度看,这既然是一个问题,那么它迟早总要解决的。

      周人主宰之天的失落使解决这一问题的步伐不得不暂时停顿了下来。随着西周末年政治的衰败,君主的个人道德根本无法得到保证,人们对于周人所标榜的敬德、明德充满了怀疑,在这种背景下当然不可能再去讨论道德起源问题。这种情况透过道家思想可以看得很清楚。老子正是看到当时社会上那些假道德、伪道德,痛心疾首,才主张返归自然的。与道家不同,在复礼的过程中,经过了一系列的挫折,孔子终于明白了并不是人们不知礼,而是明明知礼却不去做。这种情况告诉他,再完备的礼,如果没有内心的基础也不可能得以实施。为此他沿用先前仁的某些说法,借用其中“好”、“美”的内涵,发展出儒家仁的学说。由于当时主宰之天已经失落,孔子不大可能再直接回到周人祖先那里,明确将仁的根源归于上天,所以他只是自己带头行仁,教导弟子勉力行仁,希望人人都成为仁人,这样复周礼的目的就可以实现了。孔子的重点是发现仁,倡导仁,而不是为仁寻找形上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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