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52年进北大哲学系算起,我学哲学已有五十多年,时间不谓不长,应能说出这门学问的一、二、三了,但是我好像还是不能够清楚地说出个ABC来, 固是自愧不敏,也常以这门学问的特殊性来聊以自慰。 “哲学”好像只能作一个“导论”或者“绪言”,历史上有些大哲学家的创始性著作,都叫“导论—绪言”,但却不见下文;而且这种“导论”、“绪言”,今天做和昨天做居然会不相同的,每次做,似乎都要从头开始。倒不是前人或以前的事都白做了,而是不管前人做了多少事情,或者自己以前做了多少事情,再做的时候,还是要从头做起。 北大两学期的课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讲稿的校样也看过几遍了,如今要写一个“绪言”之类的,并不是讲课内容的小结,而是又要从头说起了,所以“绪言”也是“补充”或者叫“改写”。 “补充”、“改写”也就是把过去想过的问题“重新”“再”“想”一遍,或者以后有机会还要一遍一遍地“想”下去。 关于“哲学”,近来我首先想到的是“理性”问题。“哲学”是“理性”的。 “理性”是“思想”,是“精神”。在古代希腊,有“NOUS”(理智)和“PSYCHE”(生命),“NOUS”是心智的,而“PSYCHE”则是实践的,二者合起来可能就是那个“实践的智慧”(PHRONIS)。古代希腊哲学似乎更加倾向于心智型的智慧,所以哲学叫做“爱智”,到黑格尔,他致力于“促使哲学接近于科学的形式”,他说:“哲学如果达到了这个目标,就能不再叫做对知识的爱,而就是真实的知识。”① 黑格尔的“理性”固然也是心智型的,但却蕴含了“精神”之能动性,而不限于静观,所以他说是“真实”的知识,是关于“真实”的知识,是“真知识”,而不是片面的、抽象的知识。他的“理性”和“精神”同一,“思想”和“存在—真实—真”同一。 “理性”为“思想”,“思想”与“逻辑”不可分,古代希腊早期有“逻各斯”,后来有“逻辑学”,“哲学”与“逻辑”向来有不解之缘;中文的“理性”占一个“理”字——“理”者“纹—理”,这个词不仅是心智性的,也是客观实在性的,原本有“理在事中”的意思,至于宋儒提出“理在事先”,但也没有走纯粹形式的“逻辑”的路子,从而存留了“理”与“事”的本源性关系,很值得我们重视;因为西方哲学发展的历史经验,到康德已经感到纯粹形式的“逻辑”已经走入死胡同,而要以改造逻辑学为己任,这项改造工程,到黑格尔可谓大成。按照黑格尔,“理”与“事”又具有了“同一性”。在这个意义下,“哲学”不仅仅是“理(则)学—逻辑学”,也不仅仅是“事(物)学—物(理)学”。 哲学研究的问题是:“思想”如何“进入”原本就有“纹—理”的“事物”,或者反过来,“事物”如何“开显”出它原本就有的“纹—理”来。 “思想”不是“事物”。“事物”为“有”,“思想”为“无”;“思想”不是“存在者”,但“思想”“存在”。“哲学”研究“思想”与“事物”的关系,研究“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研究“有”“无”之“变”。“变”不是仅仅指感觉上的变化,譬如沧海桑田,乃是“有”与“无”的形态之变;哲学要问“有”“无”——“存在”“非(不)存在”之变。 古代希腊的传统重在“有中生有”,不承认绝对的“无”。列维纳斯说,西方哲学“无”的观念不够强。中国自古“无”的观念就很强,就有“无中生有”的“创生”思想。当然,这种观念和基督教的“创世说”不同,是从“自然”体悟出来的万物“生灭”的思路。 绝对的“无”的观念是基督教传给西方的。为了迎接这个“无”的挑战,西方哲学推进了自己的希腊传统,也是到了黑格尔,算是在与基督教磨合上暂时画上句号。 基督教“无中生有”的创世说,遇到很多麻烦,因为世间万物自行变化运转,乃是“常识”,基督教的观念首先要改变常识的方向,寻求更高的理路,才能使人信服。神学家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力气,但真正理路上的工作仍需借助哲学的力量。努力摆脱独断,向哲学求证,是基督教说服信众的出路。 “无中生有”就理路来说,意味着“思想”“产生”“存在”,不过在初期“存在”和“存在者”并未做理路上的分析。“神”“说”了什么什么,就“有”了什么什么。“无”“生”出了“有”。这里的“生”带有“直接性”,不需要“过程”,因而也不需要通常意义上的“时间”,神“创世”原则上不需要“材料”,不需要劳作,神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缺乏”。神“说”了,就“必定”“有”,“从无到有”,不容“怀疑”——“怀疑”是希腊人的传统,科学的传统,而宗教则“无疑—不疑”,坚定不移是“信心”的特点。 科学当然也有“坚定不移”的时候,但那一方面是“形式”的——只在“形式”推理方面有“信心”,而另一方面,即使在形式方面,信心也是一个时期的,“形式科学—数学和逻辑”,也有改变的时候,只是较为慢一点而已。 宗教则保持了“无”必“生”“有”的“信心”,从理路上来说,竞是保持着对“无”的“信心”。“信”神的“话”,“信”《圣经》,是基督教最为核心的力量。“信心”在于那些“话”“必”“验(证)”。 “有中生有”的这种“生”,当有“偶然性”在,“世间”万物“实际性—实质性”的进程充满了“偶然性”,不是“形式的推论—推算”所能掌握的;而“无中生有”则是纯粹的“必然性”,在“神”的“眼睛”里,一切人间的“偶然”皆是“必然”,也就是说,只有神,才能进行“实质性”的“推算”。这是基督教的“神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