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动的现代性 如果我们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表达现代人生存的基本事实,那就是流动性。可以说,流动性构成了现代社会的本质特征。一方面,现代性表征着与传统的彻底决裂;另一方面,断裂的社会生活推动着现代社会的逐步形成和深入发展。生活于现时代的人们再也感受不到传统社会中的人们所体验到的年复一年相对平静不变的感觉,现代人越来越被一种变化的愿望和对分崩离析的恐惧所驱动,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变动不息的世界。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齐格蒙特·鲍曼认为,现代性是一个从起点就已经开始“液化”(liquefaction)的进程;“溶解液体中的固形物”(melting the solids)是现代性主要的消遣方式和首要的成就。简言之,现代性从萌芽时期起,就一直是一个流动性的过程。① 现代性通过与过去的不断决裂而使自身非定形化。现代性力图表达这样一种信念:不要成为过去的奴隶,不为过去所累赘。现代社会就是要打碎束缚个人自由的外在枷锁,在不断批判和否定中,在与传统的决裂中凸显人的价值和尊严。人被确立为世界的中心,人性取代神性,人权取代神权,人本主义取代神本主义。 现代社会在对传统进行激进批判,高扬人的价值的过程中,呈现出三种基本情形:② 一种是启蒙运动以来在绝对理性的支配下所造就的现代意识。这种现代意识一方面激烈地批判千年基督教对个体自由与价值的否定,另一方面,又将基督教千禧年的理想追求继承下来,并将其发扬光大。这种具有强烈理想追求的现代性,力图将理性发挥至极致,在裁减和否定现实中建构一种绝对理性支配下的理想王国。这便是启蒙主义的现代性。它以知识的更新和人类进步的信念为支柱,以经验和科学方法为基础,“力求在人类经验或理性的基础上,建立有效认识世界的原则。”③ 与之相反,另一情形则放弃理想追求而着迷于否定和批判,将现代性看作一项转瞬即逝的生活方式。这便是审美主义的现代性。审美主义的现代性既包含着对主体性的捍卫,又包含着对理性化的反抗。它既是现代性的建构性因素,同时更多地则是充当着现代化过程中的异已性力量。一方面,它与整个现代性的目标相一致,表达了人力图按照自身的逻辑而不是外在的神启或传统指令来行事的强烈愿望;另一方面,面对启蒙现代性造就的千篇一律的发展模式,它更加强调个人的独特审美感受。它更愿意假定一切都是偶然的、刹那的,醉心于否定的快感而追求一种平面化、无深度感的生活方式,对宏大的理想建构毫无兴趣。在波德莱尔看来,“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这种过渡的、短暂的、其变化如此频繁的成分,你们没有权利蔑视和忽略。如果取消它,你们势必要跌进一种抽象的、不可确定的美的虚无主义之中……”④ 审美主义的现代生活方式突出了现代性的否定性、批判性和当下性的一面,无非是将启蒙哲学否定的向度片面化为极致而已。 较之前两种现代生活方式,第三种现代生活方式则具有稳妥性。这种生活方式尽管具有否定和批判传统的一面,但是与传统的决裂并不是其最终的目标和一贯的追求。对传统的批判仅仅是追求进步所必须采取的一个必要步骤,因此对未来的追求过程必须时时返回到过去,在求得与过去的关联中来反观自身。这便是反观自身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较为强调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将现代看作是一种新的时代意识,一种与古典的过去息息相关的时代意识。它既肯定了启蒙哲学所追求的理想生活方式的一面,同时也对其理性的片面化所导致的作茧自缚的后果予以深刻的反省,从而力图保留两者的因素,为人类走出现时代的困境寻求一条积极稳妥的道路。 三种不同的现代生活理解方式,都蕴涵着对时间的不同理解。它们正是通过对时间含义的不同理解来展示自己关于现代与传统问题的基本看法。启蒙的现代性代表了对现代生活的高度肯定,通过对传统的扬弃来展现自身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追求,因而“在时间的安排和构思上是一条有着一个不安定的或不确定的起点但没有终点的直线。”⑤ 审美主义的现代性将当下抽象为一个个瞬间的点,时间破碎了,启蒙现代性视野中不断发展进步的直线在审美主义现代者的眼中退化为零散的、无规则的点的堆积。反观自身的现代性则可以看作是二者的综合。它将时间发展看作一个绵延过程,绵延之流中的任何一个瞬间都必须通过不断返回过去才能辨认自己,只有通过与传统的联系才能获得对自身相对独立价值的理解和把握。 尽管三种现代性模式之间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但是,通过比较,我们还是能够比较清晰地把握它们的共同点,那就是都包含着一种永不满足于传统的欲望和追求,都在不同程度地追寻新的特质的过程中表征自身。简言之,现代性意味着一种新的社会景象、新的时代意识的产生,意味着人们在反思和批判传统的过程中,在变动的现实中寻求新生活的基本状态。流动性成为贯穿现代性过程中的一条主线。 历史发展到今天,“万物皆流,无物常住”的观念已广为现代人所接受。现代人日益明显地感受到当代社会流动不居的现实:资本冲破国与国的界限在全世界范围内自由流动,资本所到之处,田园诗话般的宁静与祥和被机器的轰鸣所取代;人类从自然的主宰中解放出来,理直气壮地成为大自然的主人,自然的神秘面纱被揭除,自然被祛魅化了;大规模的劳动力大军从相对封闭的农村走向开放的城市,浩浩荡荡的生产力大军成为当代大工业生产中一道蔚为壮观的景象;个人走出狭小的共同体,个体对共同体的物质依赖和人身依赖消除了,由共同体的庇护所带来的安全感消除了,个体在市场经济,在全球化的漂泊中深陷于认同焦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