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传统社会相比,以商品交换为基础的市场社会是以肯定个人对特殊利益的追求为前提的。马克思说,在这种类型的社会中,人们是“仅仅通过私人利益和无意识的自然的必要性这一纽带同别人发生关系的独立的人”[1] (P145)。也就是说,这种社会不仅不以人们之间利益的同一性,相反却以人们之间利益的差异性作为社会结合的纽带,因为正是人们之间相互差异的需要和这些需要的相互满足,使人们能够而且必须进行商品的交换,并以此为基础结合为一个“相互需要”的社会联合体。因此,与以人们的某种同一性(如血缘、地缘等)为基础的传统社会相比,以异质性的个人利益为基础,以异质性需要为纽带的市场社会是一种异质性社会。那么,在“私人利益和无意识的必要性”成为社会团结的基本纽带的情况下,个人的私欲和人类的道德义务之间还存在着契合的根据和机制吗?除了尊奉强制性的规范之外,这一社会联合体中的“独立的人”之间还能够达成超越利益关系的社会和谐吗?如果能够的话,将会怎样达成?这些问题不仅是亚当·斯密、黑格尔和马克思曾经关注过的问题,也是当代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争论的焦点。 一、异质性社会中的社会团结问题 如果把整个现代的市场社会看做一个大的系统,商品生产和交换体系就是这个系统中的经济子系统,而整个市场社会就是在这一经济子系统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黑格尔说,在生产和交换体系(他称之为“需要的体系”)中,任何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人所从事的谋求个人需要的活动都是“特殊的”和“任性的”,是“跟意志的普遍物相对抗的东西”[2] (P204),就是说,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特殊需要,并且都只以自己的特殊方式谋求自己的特殊需要。那么,这些各自特殊的个人谋利活动是如何达成一种有机联系,从而达到特殊需求的各自满足的呢?用黑格尔的方式提问,它们是如何达到“普遍意志的实现”的呢?他认为,这一机理是现代社会之所以成为现代社会的基础,对这一机理的揭示是在现代社会基础上产生的科学——政治经济学的最大成就。他说:“政治经济学就是从上述需要和劳动的观点出发,然后按照群众关系和群众运动的质和量的规定性以及它们的复杂性来阐明这些关系和运动的一门科学。这是在现代世界基础上所产生的若干门科学的一门。它的发展是很有趣的,可以从中见到思想(见斯密、塞伊、李嘉图)是怎样从最初摆在它面前的无数个别事实中,找出事物简单的原理,即找出事物中发生作用并调节着事物的理智。”[2] (P204)黑格尔所说的这个“调节着事物的理智”,就是斯密所谓的“无形之手”和他自己所说的“需要的体系”,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商品生产和交换体系”。正是它使得各自特殊并相互区别的个人需要达到相互的满足,使无数“任性的个人”联结为一个整体的社会。 那么,需要的体系究竟是如何将特殊的、独立的个人联结为一个完整的社会体系的呢?黑格尔的表述十分经典,他说:“我必须配合着别人而行动,普遍性的形式就是由此而来的。我既从别人那里取得满足的手段,我就得接受别人的意见,而同时我也不得不生产满足别人的手段。于是彼此配合,相互联系,一切各别的东西就这样地成为社会的。”[2] (P206)也就是说,在市场社会中,单个人的意志无论多么的强大,都不可能单独地实现,都只有当它能够“配合着别人而行动”时,才上升为普遍性的形式,才是社会的,而单个的意志只有通过“为他人提供劳动”和“满足别人的需要”才能达致普遍性和社会性。因此,“相互的需要”就成为将“独立的人”联系起来的纽带和黏合剂。① 马克思也以自己的方式肯定了这一点:“市民社会的成员根本不是什么原子……以商品生产和市场交换为基础的社会联合是一种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社会联合方式,在这种联合中,交往个体间的分离是主导的倾向。在商品生产和市场交换关系中,人们之间不存在自然的联合倾向,只能通过特殊需要之间的相互满足而达到相互的结合。这种结合不以人们之间自然情感的同一性为前提,而是以对物的占有为前提。在这种结合中,虽然每一个人都努力从他人那里获取尽可能多的东西,但要从他人那里尽可能多地获得,就必须尽可能多地为他人提供,而在交换中一个人可以向他人提供的恰恰必须是他人所缺少的,必须是他人的特殊性所不具备的,所以,一个人只有努力把自己的产品与他人的产品区分开来,才能有用于他人,才能获得他人的承认。这就是对物的占有关系的内在本质,它内在地要求人与人之间的分离和对立。可是,恰恰是在这种人与人的区别乃至对立中,整个社会结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在对物的占有关系中,人的一切目的简化为对物的占有,人与人的关系简化为对物的依赖关系。当这种占有关系获得充分发展之后,对物的占有性要求甚至会进一步简化为对抽象物的占有性要求,对物的依赖关系也会简化为对抽象物的依赖关系。这样一来,金钱这一抽象物便成为社会生活的统治者,成为社会生活中的人们的上帝。马克思说:“钱是一切事物的普遍价值,是一种独立的东西。因此它剥夺了整个世界——人类世界和自然界——本身的价值。”[3] (P448)当抽象物金钱成为人们依赖的对象时,个人获取物的目的也就不再是物的价值,而是“利润”本身。这一过程是商品交换关系普遍化的过程,即商品交换关系不断侵蚀整个生活世界的过程。它导致了“伦理上蜕化的景象”,导致了个人之间的普遍分离和对立,也导致他们在相互需要的纽结上的普遍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