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各种新的思潮不断涌现,其中马克思的“生存论”研究颇为引人注目。围绕着能否将马克思哲学与生存论相联系的问题,哲学界基本上分成两派:一派认为马克思本人虽然没有提出这一思想,但“这一构想是我们结合整个当代哲学的本体论转换问题,从马克思哲学中解读出来的并且也属于马克思哲学的深层的理论结构”(邹诗鹏,2001年);马克思哲学对于当代哲学变革的最根本的方面,正在于启动并引导了当代哲学的“生存论转向”。另一派则认为,以生存论来解读马克思哲学,实际上“使对问题的讨论偏离历史的真相,把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强行放在一个理论框架之中”,从而“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粉饰成当代西方最为流行的哲学。借用解释学的说法,这是脱离文本语境的非法的、‘过度的诠释’行为”。(孙伯鍨、刘怀玉)那么,马克思生存论的提出到底是一种创新还是一种创新外衣下的非法诠释? 一、海德格尔哲学的内在困境 “生存论”一词在国内哲学界的最初应用是由于海德格尔思想的译介。海德格尔的思想是建立在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之上的。其前期最著名的批判是所谓“存在论”的区分: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才是“存在者”的最后根据,哲学所要探询的就是真正的“存在”。而作为存在者的人即“此在”,正是“存在”之意义的探询者,存在与此在的相互归属才澄明“在”,“在”才得以敞开为一个世界,因而我们必须首先理解此在的基本建构,而“此在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海德格尔,1999年,第49页)于是对此在的解析就取决于对其生存结构的领悟,对其生存意义的把握。 “此在”的基本生存论结构即“在世(be-in-world)”。生存的过程,即是烦、畏、死的此在以种种不同的可能性介入到世界中去之过程,这使得此在总是要向着将来展开出去,展开为各种各样的存在方式。在此过程中,一切存在者都关涉出来,得以对我们显现其所是。也就是说,在此在的在世结构中,人才成为人,物才作为什么对我们具有意义。海德格尔力图以这种“面向事物本身”(在世之结构)的解释学手法,消解传统哲学此岸与彼岸及主客对立的二元论,显现作为意义之基础的生活世界的源在性。这种生存论的思维方式极具穿透力,其所达到的识见是传统哲学所不可比拟的。海德格尔注重对此在本身非理性因素的生存论分析,对共在不多的论述亦是从个体此在引出的,显示出一种对社会关系理解上的陌生化。这种对先验个体的诉诸实际上是一种向内转的“极端的主观主义”,“是将理性主义哲学所压抑与忽视的前反思的、前判断的非理性神秘体验改造成先验的意识基础,实质上,仍然是古典先验意识哲学的残余”。(孙伯鍨、刘怀玉) 海德格尔区分了存在的两种相反的状态:本真状态与非本真状态。他将社会视为一个极度异化和沉沦的领域,但是由于无法通过对现实的客观研究认识到异化的真正根源,他所谓的人本真的存在意义只能是默默地悲壮地面死而生,此中西方形上思维传统的影响是明显的。由于海德格尔缺乏对社会历史实践基础的分析,所以他提不出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这一点海德格尔自己亦有清醒的认识:“我全不知道任何直接改变现今世界状况的道路,即使说这种改变根本就是人可能做到的我也不知道。”(海德格尔,1996年,第1310页)而以本真与非本真作为对人的基本考察方式,类似于早期马克思以人性的异化与复归作为历史的阐释原则,不可避免带有抽象人性论的色彩。另一方面,虽然海德格尔指明了“存在”既澄明又遮蔽的特征,将其视为一种行为力量,而不是存在者,但因为他始终没有弄懂“在”的真正运作机制,找不出这种力量的发出者,又无法将之归于传统形而上学的实体,所以他始终没能解释清楚,不得不将其称为命运、天命,将之思辨化,以致“在”本身成了不可说之神秘。 海德格尔在其后期的运思中,赋予曾是传统形而上学主题的思想与语言以全新的含义,将之视为自己哲学的核心。海德格尔的思不是指纯理性的概念、逻辑,而是指时间性、历史性的对“在”之澄明。但是,不论是什么内涵,不管是逻辑之思还是体悟之思,思只是思,对思的过分强调意味着行为的无力。在海德格尔身上,我们仿佛能看到德国思辨传统、特别是德国古典唯心哲学那种重思轻行、以思为行、以思代行的遗脉。在语言观上,海德格尔对传统形而上学将语言逻辑化、思辨化的做法极为不满,称之为“语言的堕落”。海德格尔认为,从其本质上看,语言既不是人的表达,也不是人的活动,语言本身在说着,“语言说”。这一没有主语的“说”,即是“在”自身的显现,是万物生成并井然有序的根据。谛听而传达“存在”的人的语言亦是一种完全诗化的语言,这种语言具有原始的命名力量。所谓“原始”非指远古,而是指自然的、未经理性所刻意逻辑化的。这种语言所命名的才是事物之本是。此处“原始”乃相对于从日常生活中生发出的科学理性而言,指的是最自然不过的非反思的人之生活世界。在此可见传统浪漫主义思潮对海德格尔的影响,而这一思潮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基于对社会的失望而追求个人的主观体验与个体世界的审美化。这种对思想与语言本身的过多诉求,同样表明了海德格尔没有恰切地把握问题的根本所在。马克思针对这种语言现象早就有过精辟的分析:“正像哲学家们把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力量一样,他们也一定要把语言变成某个独立的特殊的王国。这就是哲学语言的秘密,在哲学语言里,思想通过词的形式具有自己本身的内容。”(马克思、恩格斯,第5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