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马克思“新世界观”并不停留于构造一个理论原理的思辨要求上,而是把原理化的哲学思考转变成切入时代问题的“思想的闪电”,参与现实生活世界之中。马克思明察,“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7页。) 于是,马克思阐发的“新原理”,在引导时代愿望的过程中,就决定性地以实现“现存世界革命化”为旨归。这究竟是如何成为可能的呢?我们首先需要辨明马克思所说的“世界”。 传统的观点用“改变世界”来表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性”的特征。这一理解反映到教科书中,就是仅仅在认识论领域给予“实践”一个地位,并没有像马克思那样,深入于“感性活动”的存在论原则上予以分析和把捉。从而,“改变世界”就被看作是人改造身外之物的实际行动。这就轻易地制造了一个二元劈分——人是主体、世界是客体——作为前提,且默认这一前提天然合理。很明显,正是在需要就其合法与否做出严格论证的地方,传统观点却乐观地予以省略,更遑论指明上述前提赖之而出的源始结构了。于是,世界就被看作是一种“在人之外”的东西。教科书本身所具有的广泛影响力,以至于人们就满足于如此来理解“世界”,并毫无顾忌地基于这种理解来指认马克思所说的世界。新出的某些教科书显然察觉到此等疏漏及其严重性,便进行了一些补救性的工作。例如,扩充了人“改变世界”的范围——不仅改变“客观世界”,而且改变“主观世界”;调整了实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地位——由认识论领域的决定性作用提升为世界观高度上的“第一的”“基本的”观点。必须承认,这些努力预示着有可能转换以往对于马克思的解读,但还是没有进展到存在论根基处来思考问题。所以,世界“在人之外”的观念依然顽固地霸占着人们的思想。 传统观点何以要默许世界是“在人之外”的东西并以此来叙说马克思呢?究其直接原因,亦即从哲学本身来看,这是近代哲学惹的祸。近代哲学随着完成了思维“内在性”的论证,就通过其最终形态亦即黑格尔哲学宣布了这样的信念:“凡是应当在世界上起作用的、得到确认的东西,人一定要通过自己的思想去洞察;凡是应当被认为确实可靠的东西,一定要通过思维去证实。”(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60页。) 就是说,近代哲学借重逻辑展示了思维的力量,构筑了一个让每个人备受鼓舞且乐意接受的文化精神。浸淫于如此这般的文化氛围,人们自然深信,“真理内在于人心,人心可以把握真理”。不消说,近代哲学把“人心”即意识或思维描画为“规定者主体”,就毫不犹豫地把世界设定为“在人之内”的存在,进出的通道当然是思维自身。马克思肯定不能容忍这种唯心主义的臆造,而且,因为马克思发动了一场针对近代哲学的革命,所以,把世界当作“在人之内”的近代做法毕竟需要终止。这样的话,马克思针锋相对地坚持世界“在人之外”,正好能够凸现其对于近代哲学的革命性,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选择吗?这不正是为了摆脱近代哲学的思想桎梏的有效做法吗? 对马克思的这种解读,还要归功于近代实证自然科学关于“世界”信念的诱导。近代实证科学告诉人们,在我们之外,是客观独立的不依赖于我们意志的物质世界,我们能够感觉到的不同于我们的有形物就是证明。而且,环绕在我们身边的空间,虽然看上去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其实却充满着我们肉眼不能直接看到的无数的无形的“场”。换言之,物质世界就是由无数的有形物和无形的“场”构成的整体,不可否认地是在我们身外的东西。可以肯定的是,近代实证科学正是持守着这样的“世界”观才有其存在。而它们所获得的令人目眩的成就,自然就为这种“世界”观的推广提供了富有成效的现身说法。尽管20世纪初出现的相对论和量子理论,肯定实验者对于实验结果的制约性,从而批判了近代实证科学的单义决定论,但并没有否认近代实证科学的“世界”观,相反却进一步予以巩固和强化。既然如此,在人们的闲谈中,“世界”就被看成是“在人之外”的东西,至少是指与“我”不同的东西。不必讳言,这种看法就是在今天,也依然是一般性的常识而存在于人们的心灵深处。就此说来,我们从“在人之外”的意义上解读马克思所说的世界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是的,在这种情形下——且仅止于此种情形,上述解读肯定是相当稳妥的。然而,正是在此,我们需要毫不含糊地予以追问:这种解读达到了马克思的哲学境域吗?换言之,马克思确实是让世界离开人而矗立于人的对面吗?倘若是,其一,则马克思还是执于二元劈分的思维方式,就是说,还是走在近代哲学开辟的路向上。这是可能的吗?其二,则马克思所器重的人的“对象性的活动”,包括“人化的自然界”和“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等等过程,都是根本不可能的幻想,如此还谈什么哲学革命!这也是可能的吗?其三,则马克思需要解答这个“世界”的来历,这样一来,马克思就自我制造了两难困境:如若不能,马克思就设定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明其究竟的存在物,岂不是用文字游戏来愚弄大众吗?如若能,如此没有人的世界不是“唯灵论的存在物”那还能是什么呢?不是依靠抽象还能通过什么让其存在呢?这些真是可能的吗? 如果这些疑问是必然要发生的,那么,把马克思所说的世界指证为“在人之外”,就是恣意强加。真正说来,这种强加乃是游离于存在论领域从而未能明察马克思哲学革命性变革之所在的迷思。我们还是来看看马克思本人的论述吧。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时使用了“感性世界”的提法——马克思后来自称此时的批判旨在清算自己的哲学信仰。依此可以推断,在马克思已然自觉地与费尔巴哈进行划界的情势下,“感性世界”作为其中的一个界标,毕竟表征着存在论高度的决断,积淀了关乎存在论领域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