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识字。解放时,姨姨勉强赶上上学,姨姨小她八岁当时已十四岁了。母亲的歌唱得很动听。记得一个夏天的黄昏,太阳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任性抛却的气球,红红地挂在后院的小杨树上。我从外面回来,见母亲正坐在夕照里,一边做事一边哼歌,那歌声轻轻柔柔像一阵晚风,我忽然就有了被催眠的感觉,半天不曾移步。 “妈,真的是——你在唱歌么?”我有点做梦时的迷惑,绕过枣木小圆桌径直走到母亲对面的竹椅上坐下——在此之前,母亲从来拒绝给我任何听她唱歌的机会。 母亲有点躲避我的问题却笑着说我“傻孩子!”——我至今弄不懂母亲当时为什么说我傻。 我一直把抹杀母亲聪明才智这笔债算在万恶的旧社会头上,母亲有算术的天才是经过许多德高望重的人士认可的。当时巷道上的买卖出了难题,母亲便是所有眼睛的聚焦点,而母亲又永远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不负众望。母亲真正被发现还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准备考大学的哥哥和他的同学关在屋里复习,他们突然就遇到了一个“千古难题”,设了许多个未知数翻来复去地演算,搔短了头发也解决不了,却被坐在门前纳凉的母亲一口报出了答案,哥哥大惊,但潜意识里总是想证明母亲的失败,当时就跑回学校问老师,两个人闷头钻在办公室里汗流满面地算了半个多小时——母亲的答案分毫不差!惊得老师半天合不拢嘴,疑惑母亲是哪个权威学校的高材生,后来竟特地来登门拜访,这一发现很是让一向沉默的母亲扬眉吐气! 哥不愧是母亲的儿子,第一年便考上了一所大学,每次哥哥有信回来,母亲就急急地催父亲“快看,孩子说什么了?”而父亲每次读完,她仍不住声地问“还说了什么,还有什么?”弄得父亲不得不转头来看她,她就一把抢过来颠来倒去地看上好一阵子,那神情仿佛面前的就是儿子,她想从大大小小的字缝里发现儿子的心。 “他说什么,他一切都好”做母亲的想。在家里连双袜子都没洗过,外面考几天试回来又总要瘦上几圈说吃不惯食堂的饭,现在离家这么远居然会一切都好,还说什么让我们不要牵挂,能么?能么?你是我们的儿子,我怎会不牵挂?!“大了,都大了——”她终于叹惜,“他们不愿把真正的自己告诉母亲了。这家的人都是这样,一出门就好像不吃五谷无所不能的超人,别人的帮助像否定他们的能力一样让他们不能接受。可是,可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她真的不明白他们了。 她的这些思想做丈夫的并不知道,见妻子拿了信只一味地发呆,也便笑了。“就这些,你又看不明白!瞧瞧,信都拿颠倒了。” 是的,她是真的一天比一天弄不懂儿子了,有些事他宁愿跟父亲商量,丈夫也经常帮着儿子瞒她,瞒就瞒吧,她索性不去管他了,做母亲的又想开去,“可是那究竟——是我的儿子啊,我成了什么,家里的一种摆设……” 于是,她又记起儿子小时候的种种。小时候,儿子的小脸溜圆,她总是牵着他脏兮兮的一双小手带到脸盆前。手指被铁钉划破了,在学校被同学弄坏了铅笔,就连期末考试被老师错判了一道题,他都抹着泪来告诉母亲。在学校里,儿子的学习成绩是一流的,她骄傲。第一名总是她的儿子!她喜欢看儿子得意地欢叫的样子“妈妈,又是一百分!”那时候,母亲在他的心中是万能的庇护者。那么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她记得儿子八岁那年的一个星期天,她从外面回来,正穿衣服的儿子小圆脸涨得通红,跟她说“妈,你等一会儿再进来。”当时她就大吃一惊。上中学父子们对面坐着谈《三国》,儿子已经能够续着父亲忘记的章节了。接着父子们总是争吵,儿子便搬来一大堆书本纠正父亲的疏忽。慢慢地,儿子的书法已相当地清秀,帮年老的乡邻写信已不需要父亲亲自出马了,就连春节大门上写对联,这件父亲一直认为是妆扮门面一定要认真对待的事也由儿子接替了。村上的老墨客点着儿子的字评论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父亲的听了这话不自在想了想也自在了——“我的儿子!”丈夫总这样说,骄傲之情不可以言语论。慢慢地,连最小的女孩也凑在一起编对联了,而且做哥哥的竟比不上妹妹。从什么时候起,儿子从外面回来,竟一改往日的开朗,一个人默默地坐老半天,小女儿也好像有了心事,总一个人关在屋里,不愿把心里所想告诉母亲,母亲——仿佛一下子陌生了许多。 “变了,都变了!”做母亲的有点心酸“儿女们一步一步地长大,离母亲却越来越远了……”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事隋怎么会是这样?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在成长中不知不觉变得像天书一样深奥难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