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我不敢想像,如果失去了娘,生命中将会有怎样的无助与孤寂。 娘长得矮小,生我的时候已经30岁。折腾了三天三夜,我落了地,可娘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只知道我是一个女娃,而对我的模样却一无所知。娘整整瞎了一年,那种熟知光明之后的黑暗,使她恐惧得整日以泪洗面。 记忆中的娘是个没有美丽过的女人。只有四十多岁却满头白发;一道道深深的繁杂的皱纹铁路网般布满阴霾的脸;一双长年龟裂粗糙大骨节凸起的手,微笑的时候总喜欢无意识地用它挡住满嘴的黑牙。只有那时,我才发觉,娘骨子里是个自尊与自卑都很强烈的女子。 虚荣是啃啮心灵的毒蛇,有着致命的疼痛,我理解娘作为女人的脆弱,也可以承受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却不可以原谅娘是一个哑巴的事实。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不屑留意关于她存在的一切。可是她窄窄的后背曾经是我最安定的温床;她衣服上黏乎乎的一片曾是我的口水与鼻涕的作为;我曾一度幸福于被她亲过后脸上的那种潮湿的感觉。只是不再简单已变得虚荣的我改变了这一切,伤害成了一种扭曲的爱。每次,她只是想用手摸一下我,那种很纯粹的心,也被我冷漠地刺伤得千疮百孔。可娘理解这一切,一起出去时,她总是远远地走在身后,那一段距离是她留给我的,也是我要的所谓的自尊。 娘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忙活家里所有的活计,这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我无比憎恨性情暴戾的父亲喝酒成性,就如同他憎恨我是个女娃无法传宗接代一样深刻。他认为我得以继续上学全是娘抵命坚持,我和娘有着不可饶恕的过错。每次喝醉,他都要用铁一样的拳头泄愤。娘把我护在身下,推出门外。一个人承受着命运带给她身体上所有的痛苦与不幸。无数个清冷的冬夜,娘用特有的嘶哑声音喊我寻我。 我的心与生俱来的偏执与叛逆,如同孤僻的冷血动物。逃课、没有朋友,在漆黑的夜里长久地弹吉他,写了许多谁都无法理解的诗。要命的是我学会了抽烟。黑暗中,一闪一灭的星火,烟雾缭绕的氛围,使我感到安全。这,对娘如晴天霹雳。她疯了一样夺过我手里的烟,伴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叫,剩下的半根烟在娘愤恨的践踏下成了粉身碎骨的牺牲者。我的放纵比我无视她更让她痛心。 天空灰暗的平静。自习课,娘的突如其来扰乱了原有的安静。她怀里捂着饭盒,汗涔涔的脸上挂着笑容,用手比画着叫我出去。她想或许我会高兴,没有了平时的小心翼翼。在所有诧异目光与窃窃私语的联手之下,我的自尊被强烈的虚荣赤裸裸地扼杀。我愤怒至极发泄在娘递过来的饭盒上。带着娘的体温的饭盒落地的一刹那,鸡肉的香气氤氲而上。我跑开了,留下娘一个人愣在那里,泪如雨下。我知道的,一定是家里宰了只鸡,她是背着父亲偷着拿出来的,至于鸡汤什么味道,娘从没有尝过,也是不会知道的。 娘追了出来,想告诉我她错了。长期的负疚使我的心乱极了,只顾低头流泪。十字路口,车行如流。一个追求潇洒的年轻人超速骑着崭新的摩托车,情急之下,一时竟忘了怎样刹车。我想它会撞倒我,从我的身上碾过。我闭上了眼睛,冥冥之中觉得一只手用力地推开我……惊吓之中,睁开双眼,看到了娘。车把刮住了她的衣服,她被拖出去很远。那一刻,松垮垮的衣服里的身体是那样的轻飘。我无法遏制地号啕大哭,用手抱住了她的头,我的手飞快地湿了,是红色的,止都止不住。我大声地喊着娘,她轻声附和并且哽咽……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娘,在世间所有悲哀冷酷集于一身已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面前,仍能对生活有种淳朴释怀的坚持?娘沉默不语,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流下来。是啊,娘已承受得太多了,可我却还那样一次又一次残酷地去伤害她,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心流泪。这也太不应该了,娘能原谅我,可我不能原谅自己呀! 看着娘额头上的那道长长的浅粉色伤疤,我明白,现在应加倍地对娘好,老牛一般地反刍母爱的珍贵,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受尽了种种磨难、深深地爱着我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