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爱国与“国民之自觉” 近代中国,内忧外患,命途多舛。这一方面固然更加激起了无数志士仁人的爱国热诚;但是,另一方面又令意志薄弱者常生悲观之思。惟其如此,在近代史上,强国梦与亡国论,复又交织并起。梁启超难能可贵,即在于虽经历了千辛万苦,对中华民族的必定复兴,终其一生,矢志不渝。 梁启超认为,国家与个人然,“生于希望”。人生有两世界:就空间言,有实迹界,有理想界;就时间言,有现在界,有未来界。前者属于行为,后者属于希望。“现在所行之实迹,即为前此所怀理想之发表,而现在所怀之理想,又为将来所行实迹之卷符。然则实迹者理想之子孙,未来者现在之父母也。”故人类胜于禽兽,文明人胜于野蛮人,就在于“有希望故,有理想故,有未来故”[9] (之四,P25)。抱希望愈大,其进取冒险之心愈雄健。越王勾践与摩西的故事已说明了这一点。他说:“诸君啊,要知道希望是人类第二个生命,悲观是人类活受的死刑。一个人是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6] (之三十七,P12)所以,爱国者必当是对国家的复兴抱无限的希望者。“中国无可亡之理,而有必强之道。”[6] (之二,P13)他的《论中国之将强》、《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大中华发刊辞》诸文,无非对此无限之希望,三致意焉。但梁启超没有停留于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智慧并不亚于西人等等的铺陈,其独到之处,是揭橥了“国性”说,以为立论的基础。他指出,国有与立,中国历时数千年,生生不已,本身已说明它久已浸成了独有的“国性”。所谓国性,虽耳不可得而闻,目不可得而见,但其具象于语言文字思想宗教习俗中,仍依稀可辨。它沟通国人的德慧术智,纲维国人的情感爱欲,成为凝聚民族最强大的精神力量。一个国家遭瓜分之祸,多缘内部分裂,而分裂的原因无非有三:“国内种族相争”、“国内小国相争”、“国内宗教相争”[6] (之四,P68)。而中国历史上统一的时间长,纷争的时间短,其人种地势与宗教皆形成了大一统的传统,外人实无隙可乘。“呜呼!吾国民乎,以吾侪祖宗所留贻根器之深厚,吾侪所凭借基业之雄伟,吾侪诚不自亡,谁得而亡我者!”国性成之固难,毁之亦不易。故“吾就主观方面,吾敢断言吾国之永远不亡;吾就客观方面,吾敢断言吾国之现在不亡”[6] (之三十三,P86)。梁启超所谓的“国性”,实际上就是指“民族精神”,他的论述未必精当,但却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也惟其如此,梁启超对持“中国必亡”论者,深恶痛绝。在他看来,持是论者愤世嫉俗过甚,不仅颓然自放,且涣散人心,为害甚烈。“质而言之,则持中国必亡论者,即亡中国之人也。”[6] (之二十六,P35)与此同时,梁启超也反对“自杀主义”。尽管在他看来,忧愤自杀与持“中国必亡”论者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是“志行薄弱之表征”。不自由毋宁死,固然是对的;但是,当以死易自由,不当以死谢自由。中国正需要更多的仁人志士,以唤醒行尸走肉之辈,“浸假别出一途,以实行自杀主义,是我与彼辈同罪也。呜呼!我有意识之国民,其毋自杀”[9] (之二,P90)。为此,他大声疾呼,表示愿就以下的抱负,与真正的爱国者共勉:微论中国今日并未亡,即令已亡,国人也当继续奋斗!若国土为外人占领过半,则当学拿破仑时代的普鲁士人;使国土而分隶于数国,则当学19世纪中叶之意大利人;使国土而为一国并吞,则犹当学蒙古时代的俄罗斯人与今日之匈牙利人。应当坚信,有五千年历史与四万万同胞的中国,是不可征服的。“由此言之,则虽中国已亡,而吾侪责任,终无可以息肩之时,而况乎今犹可以几幸不亡于数年或十数年间也。”“吾侪其忍更颓然自放以掷此至可贵之岁月也。呜呼!吾音哓而口瘏,吾泪尽而血枯,不识国中仁人君子其终肯一垂听焉否也。”[6] (之二十六,P35、50)这是多么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如果说,这还毕竟是对外的公开言论;那么,晚年梁启超在给子女的信中表达的同样情感,就应当说,其真诚愈加令人感动了:“我在今日若还不理会政治,实在对不起国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中国病太深了,症候天天变,每变一症,病深一度,将来能否在我们手上救活转来,真不敢说。但国家生命民族生命总是永久的(比个人长的),我们总是做我们责任内的事,成败如何,自己能否看见,都不必管。”[11] (P1114)这是他去世前两年说的话,可以说,他是不屈不挠,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振兴祖国的事业。 梁启超用心良苦,不仅自己奔走国事,不屈不挠,而且为激励他人,还专门撰写了《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中国之武士道》、《意大利建国三杰传》、《匈牙利爱国者噶苏士传》等文,刻意表彰中外历史上的爱国者。他在《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中说,“一民族所崇拜之人物,各有其类,观其类而其民族之精神可见也。……作《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9] (之八,P1)。在《意大利建国三杰传》中,他则强调说,建国前的意大利与中国现状相若,甚至还不如我,故其三杰最值得国人效法。意大利何以成功?“岂有他哉,人人心目中有‘祖国’二字。群走集旋舞于其下,举天下之乐,不以易祖国之苦,举天下之苦,不以易祖国之乐。人人心目中有祖国,而祖国遂不得不突出,不涌现。”“天下之盛德大业,孰有过于爱国者乎?”真爱国者,其视国事“无所谓艰”,“无所谓险”,“无所谓不可为”,生死以之而已。所以,只要国人“人人勉为三杰之一、之一体,则吾中国之杰出焉,则吾中国立焉矣。作《意大利建国三杰传》”[9] (之十一,P1、57、2)。 应当说,梁启超的爱国主义思想在晚清还不免染上了浪漫的色彩,他对包括田横、申包胥、张骞、赵武灵王等人在内的中国古代人物牵强附会式的颂扬,就反映了这一点;但是,入民国之后,则显然愈趋理智、开阔与深沉。这主要表现在他进一步将爱国论与自己提出的“国民之自觉心”相联系,从而展现了新的境界。 1915年,梁启超在《敬举两质义促国民之自觉》文中,最早提出了“国民之自觉心”这一概念:“凡能合群以成国且使其国卓然自树立于世界者,必其群中人具有知己知彼之明者也。若是者,无以名之,名之曰国民自觉心。”“因为有了自觉,自然会自动,会自动,自然会自立。”[6] (之三十三,P41、5)其后,他一再强调这一概念。总括起来看,梁启超所谓的“国民之自觉心”,其内涵主要有三: 其一,“健全的爱国论”。梁启超认为,辛亥革命最重大的历史意义有二,其一就是让国人从此懂得了“凡不是中国人都没有权来管中国的事”。这便“叫做民族精神的自觉”[6] (之三十七,P2)。他在早年就已提出过这样的观点:所谓“世界主义”,是“万数千年后”的事,在现实中,国家毕竟是竞争的最高团体,所以“国也者,私爱之本位,而博爱之极点。不及焉者野蛮也,过焉者亦野蛮也”[9] (之四,P18)。梁启超已涉及到了爱国与“博爱主义”、“世界主义”的联系与分际问题,但他显然是在强调后者仅是遥远的理想,重要的是要爱现实的国家,故不及固然是野蛮,超过这个范围而奢谈爱,也是荒谬的。这在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危若累卵的近代中国,自有其合理性,但其存在偏颇与局限,也是显而易见的。此期梁启超再次论及这一问题,但其前后之见解,却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他指出:我们须知世界大同为期尚早,国家一时断不能消灭。在国家面临列强环伺,岌岌可危之际,“若是自己站不起来,单想靠国际联盟当保镖,可是做梦哩”[9] (之二十三,P20、21)。故须知合群爱国。所谓自觉心,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懂得全体中国人“像同胞兄弟一般,拿快利的刀也分不开”,我们是“‘整体的国民’,永远不可分裂不可磨灭”[9] (之二十二,P2、3)。但是,与此同时,也要反对“最足为国家进步之障”的“不健全之爱国论”,即一种盲目排外,虚骄自大,苟安自欺病态的国人心理;要打破故步自封,“毅然舍己从人以求进益”[9] (之三十二,P18、19)。要言之,所谓“国民之自觉心”,就是要提倡“健全的爱国论”,“我们做中国公民,同时做世界公民。所以一面爱国,一面还有超国家的高尚理想”[6] (之二十六,P150)。“国是要爱的,不能拿顽固褊狭的旧思想,当是爱国。……我们的爱国,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个人;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世界。我们是要托庇在这个国家底下,将国内各个人的天赋能力,尽量发挥,向世界人类全体文明大大的有所贡献。”[9] (之二十三,P21)梁启超显然注意到了爱国与“世界主义”的联系与分际,但其强调的重点,却是在提醒国人要摆脱“不健全的爱国论”。现在,他强调,自觉的健全的爱国论,就是主张“建设世界主义的国家”,即讲爱国同时就必须具备世界的视野与助益全人类的胸怀。由是观之,梁启超的爱国主义思想,显然大为深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