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爱国论(之二)

作 者:

作者简介:
郑师渠,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河北学刊

内容提要:

中国与忠君相联系的传统的爱国思想,在甲午战争前后,因救亡图存的刺激,以资产阶级的反封建斗争--戊戌维新运动为载体,以西方社会进化论为中介,最终实现了向现代意义的爱国主义转换。梁启超作为维新运动的要角和敏锐的思想家,成为了实现三者融通和最早揭橥现代意义的爱国主义旗帜的代表性人物,也是近代系统阐发爱国主义的第一人。他的爱国论与政治论浑然一体,相辅相成,不是抽象的说教,而是富有实践意义的思想指导,充满着激情、创意与启迪。不论事实上存在有多少失误,其论说在不同的阶段上总是虎虎有生气,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不惟如是,他的许多隽永和富有哲理的观点至今仍不失现实的意义。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5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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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爱国与“国民之自觉”

      近代中国,内忧外患,命途多舛。这一方面固然更加激起了无数志士仁人的爱国热诚;但是,另一方面又令意志薄弱者常生悲观之思。惟其如此,在近代史上,强国梦与亡国论,复又交织并起。梁启超难能可贵,即在于虽经历了千辛万苦,对中华民族的必定复兴,终其一生,矢志不渝。

      梁启超认为,国家与个人然,“生于希望”。人生有两世界:就空间言,有实迹界,有理想界;就时间言,有现在界,有未来界。前者属于行为,后者属于希望。“现在所行之实迹,即为前此所怀理想之发表,而现在所怀之理想,又为将来所行实迹之卷符。然则实迹者理想之子孙,未来者现在之父母也。”故人类胜于禽兽,文明人胜于野蛮人,就在于“有希望故,有理想故,有未来故”[9] (之四,P25)。抱希望愈大,其进取冒险之心愈雄健。越王勾践与摩西的故事已说明了这一点。他说:“诸君啊,要知道希望是人类第二个生命,悲观是人类活受的死刑。一个人是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6] (之三十七,P12)所以,爱国者必当是对国家的复兴抱无限的希望者。“中国无可亡之理,而有必强之道。”[6] (之二,P13)他的《论中国之将强》、《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大中华发刊辞》诸文,无非对此无限之希望,三致意焉。但梁启超没有停留于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智慧并不亚于西人等等的铺陈,其独到之处,是揭橥了“国性”说,以为立论的基础。他指出,国有与立,中国历时数千年,生生不已,本身已说明它久已浸成了独有的“国性”。所谓国性,虽耳不可得而闻,目不可得而见,但其具象于语言文字思想宗教习俗中,仍依稀可辨。它沟通国人的德慧术智,纲维国人的情感爱欲,成为凝聚民族最强大的精神力量。一个国家遭瓜分之祸,多缘内部分裂,而分裂的原因无非有三:“国内种族相争”、“国内小国相争”、“国内宗教相争”[6] (之四,P68)。而中国历史上统一的时间长,纷争的时间短,其人种地势与宗教皆形成了大一统的传统,外人实无隙可乘。“呜呼!吾国民乎,以吾侪祖宗所留贻根器之深厚,吾侪所凭借基业之雄伟,吾侪诚不自亡,谁得而亡我者!”国性成之固难,毁之亦不易。故“吾就主观方面,吾敢断言吾国之永远不亡;吾就客观方面,吾敢断言吾国之现在不亡”[6] (之三十三,P86)。梁启超所谓的“国性”,实际上就是指“民族精神”,他的论述未必精当,但却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也惟其如此,梁启超对持“中国必亡”论者,深恶痛绝。在他看来,持是论者愤世嫉俗过甚,不仅颓然自放,且涣散人心,为害甚烈。“质而言之,则持中国必亡论者,即亡中国之人也。”[6] (之二十六,P35)与此同时,梁启超也反对“自杀主义”。尽管在他看来,忧愤自杀与持“中国必亡”论者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是“志行薄弱之表征”。不自由毋宁死,固然是对的;但是,当以死易自由,不当以死谢自由。中国正需要更多的仁人志士,以唤醒行尸走肉之辈,“浸假别出一途,以实行自杀主义,是我与彼辈同罪也。呜呼!我有意识之国民,其毋自杀”[9] (之二,P90)。为此,他大声疾呼,表示愿就以下的抱负,与真正的爱国者共勉:微论中国今日并未亡,即令已亡,国人也当继续奋斗!若国土为外人占领过半,则当学拿破仑时代的普鲁士人;使国土而分隶于数国,则当学19世纪中叶之意大利人;使国土而为一国并吞,则犹当学蒙古时代的俄罗斯人与今日之匈牙利人。应当坚信,有五千年历史与四万万同胞的中国,是不可征服的。“由此言之,则虽中国已亡,而吾侪责任,终无可以息肩之时,而况乎今犹可以几幸不亡于数年或十数年间也。”“吾侪其忍更颓然自放以掷此至可贵之岁月也。呜呼!吾音哓而口瘏,吾泪尽而血枯,不识国中仁人君子其终肯一垂听焉否也。”[6] (之二十六,P35、50)这是多么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如果说,这还毕竟是对外的公开言论;那么,晚年梁启超在给子女的信中表达的同样情感,就应当说,其真诚愈加令人感动了:“我在今日若还不理会政治,实在对不起国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中国病太深了,症候天天变,每变一症,病深一度,将来能否在我们手上救活转来,真不敢说。但国家生命民族生命总是永久的(比个人长的),我们总是做我们责任内的事,成败如何,自己能否看见,都不必管。”[11] (P1114)这是他去世前两年说的话,可以说,他是不屈不挠,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振兴祖国的事业。

      梁启超用心良苦,不仅自己奔走国事,不屈不挠,而且为激励他人,还专门撰写了《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中国之武士道》、《意大利建国三杰传》、《匈牙利爱国者噶苏士传》等文,刻意表彰中外历史上的爱国者。他在《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中说,“一民族所崇拜之人物,各有其类,观其类而其民族之精神可见也。……作《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9] (之八,P1)。在《意大利建国三杰传》中,他则强调说,建国前的意大利与中国现状相若,甚至还不如我,故其三杰最值得国人效法。意大利何以成功?“岂有他哉,人人心目中有‘祖国’二字。群走集旋舞于其下,举天下之乐,不以易祖国之苦,举天下之苦,不以易祖国之乐。人人心目中有祖国,而祖国遂不得不突出,不涌现。”“天下之盛德大业,孰有过于爱国者乎?”真爱国者,其视国事“无所谓艰”,“无所谓险”,“无所谓不可为”,生死以之而已。所以,只要国人“人人勉为三杰之一、之一体,则吾中国之杰出焉,则吾中国立焉矣。作《意大利建国三杰传》”[9] (之十一,P1、57、2)。

      应当说,梁启超的爱国主义思想在晚清还不免染上了浪漫的色彩,他对包括田横、申包胥、张骞、赵武灵王等人在内的中国古代人物牵强附会式的颂扬,就反映了这一点;但是,入民国之后,则显然愈趋理智、开阔与深沉。这主要表现在他进一步将爱国论与自己提出的“国民之自觉心”相联系,从而展现了新的境界。

      1915年,梁启超在《敬举两质义促国民之自觉》文中,最早提出了“国民之自觉心”这一概念:“凡能合群以成国且使其国卓然自树立于世界者,必其群中人具有知己知彼之明者也。若是者,无以名之,名之曰国民自觉心。”“因为有了自觉,自然会自动,会自动,自然会自立。”[6] (之三十三,P41、5)其后,他一再强调这一概念。总括起来看,梁启超所谓的“国民之自觉心”,其内涵主要有三:

      其一,“健全的爱国论”。梁启超认为,辛亥革命最重大的历史意义有二,其一就是让国人从此懂得了“凡不是中国人都没有权来管中国的事”。这便“叫做民族精神的自觉”[6] (之三十七,P2)。他在早年就已提出过这样的观点:所谓“世界主义”,是“万数千年后”的事,在现实中,国家毕竟是竞争的最高团体,所以“国也者,私爱之本位,而博爱之极点。不及焉者野蛮也,过焉者亦野蛮也”[9] (之四,P18)。梁启超已涉及到了爱国与“博爱主义”、“世界主义”的联系与分际问题,但他显然是在强调后者仅是遥远的理想,重要的是要爱现实的国家,故不及固然是野蛮,超过这个范围而奢谈爱,也是荒谬的。这在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危若累卵的近代中国,自有其合理性,但其存在偏颇与局限,也是显而易见的。此期梁启超再次论及这一问题,但其前后之见解,却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他指出:我们须知世界大同为期尚早,国家一时断不能消灭。在国家面临列强环伺,岌岌可危之际,“若是自己站不起来,单想靠国际联盟当保镖,可是做梦哩”[9] (之二十三,P20、21)。故须知合群爱国。所谓自觉心,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懂得全体中国人“像同胞兄弟一般,拿快利的刀也分不开”,我们是“‘整体的国民’,永远不可分裂不可磨灭”[9] (之二十二,P2、3)。但是,与此同时,也要反对“最足为国家进步之障”的“不健全之爱国论”,即一种盲目排外,虚骄自大,苟安自欺病态的国人心理;要打破故步自封,“毅然舍己从人以求进益”[9] (之三十二,P18、19)。要言之,所谓“国民之自觉心”,就是要提倡“健全的爱国论”,“我们做中国公民,同时做世界公民。所以一面爱国,一面还有超国家的高尚理想”[6] (之二十六,P150)。“国是要爱的,不能拿顽固褊狭的旧思想,当是爱国。……我们的爱国,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个人;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世界。我们是要托庇在这个国家底下,将国内各个人的天赋能力,尽量发挥,向世界人类全体文明大大的有所贡献。”[9] (之二十三,P21)梁启超显然注意到了爱国与“世界主义”的联系与分际,但其强调的重点,却是在提醒国人要摆脱“不健全的爱国论”。现在,他强调,自觉的健全的爱国论,就是主张“建设世界主义的国家”,即讲爱国同时就必须具备世界的视野与助益全人类的胸怀。由是观之,梁启超的爱国主义思想,显然大为深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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