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思想之嬗变转承,起伏迂回,藉时代潮流而推移奔放。然千里垂泻,自有滥觞源头;波涛汪洋,必有进趋方向。是以观察学术思想之发展变化,或见众流庞杂,端绪纷繁,而其终当须把握总体之动向,自可易见影响之结果,甚至尚可探测未来之趋势。嘉道之际,晚清中国正遭逢重大转变,湖南亦然。晚清湖南学术思想正处于这一转变之机,它不仅受清代学术演变的影响,亦深受湖湘文化传统学术的影响。 一 从学术演变之实际看,清代学术“卓然成一潮流”者,主要有汉学(古文经学)、宋学、今文经学三派。有清三百年间的学术演变阶段,大致如皮锡瑞所云:“国朝经学凡三变。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乾隆以后,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鲜。说经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汉学。嘉、道以后,又由许、郑之学导源而上,易宗虞氏以求孟义,书宗伏生、欧阳、夏侯,诗宗鲁、齐、韩三家,春秋宗公、谷二传。汉十四博士今文说,自魏、晋沦亡千余年,至今日而复明。实能述伏、董之遗文,寻武、宣之绝轨。是为西汉今文经学”[1] (P341)。 清初,适值“天崩地裂”的明亡之后。国家的乱亡,社稷的倾覆,生民的涂炭,个人的颠沛流离,接踵而至的巨变,震撼了一批正直的士大夫,促使他们在尘埃落定之时对政治、历史、学术思想进行深刻的反思。他们对封建末世种种弊端有深切的了解,对王学末流空谈心性之弊更有切肤之感。他们痛定思痛,愤激地把明之覆亡归因于王学末流的空谈误国,“天下生员,不能通经知古今,不明六经之旨,不通当代之务”[2] (P73)。总结理学数百年发展历史及基于明亡的历史反思,跻身新朝的汉族官僚学者们一改晚明尊崇陆王之学风,重新强调程朱学说的正统地位。他们提出:“必尊朱子而黜阳明,然后是非明而学术一,人心可正,风俗可淳。”[3] 此风由张履祥、吕留良诸人开其端,经陆陇其辈而渐入庙堂,至熊赐履、李光地以朱学获官卿相而推波助澜。他们一方面积极向皇帝和满洲贵族鼓吹理学思想,传播儒家学术,推动清朝政权的儒学化进程,另一方面通过讲学论道,向士人和民众宣传程朱主敬躬行之学,缓和汉族群众的反抗情绪。“崇朱黜王”所以成为清初学术发展的主要趋势,还同康熙帝对程朱理学的重视和抉择有着直接关系。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康熙帝特颁谕旨,将朱熹由孔庙两庑先贤之列升祀大成殿十哲之次。清廷广为刊布颁行御篆《朱子全书》,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被钦定为科举考试的经典依据。这样,程朱理学借助于清初统治者的政治力量,从宫廷到民间,形成一股复兴程朱理学的社会思潮,“程朱之说复行于世”[4],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意识形态。从纯学术的角度看,清初理学思潮并没有提出新的理论体系和学术原则,在理学学术发展史上并不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但它对程朱学说的阐发,尤其是对主敬躬行的特殊推崇,在当时产生了较为深刻的影响。 然以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为代表的一批遁居山野的明朝遗民,以高屋建瓴之势对宋明理学施以最猛烈的批判,大力提倡“经世致用”、“明道救世”。顾炎武批判理学,是将理学分为古今,把古之理学纳入“经学”,而将今之理学归入“禅学”,认为两者都必须正本清源,“以务本原之学”[2] (P90)。同时,他又十分推崇汉儒,以东汉的经学为指归,以改变当时的士风。黄宗羲也强调研究学术应该“要以六经为根底,问学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顾炎武等人通经致用的学术态度和注意探究本原的治学方法,在清初形成了颇有生气的汉学传统。万斯同、万斯大、全祖望、章学诚等人,在这种学风的濡染下,应用“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2] (P73)考据与实证的方法,开创了清代汉学的新局面,打破了宋学的独尊地位。同时,汉学家也在经学、史学、文字、音韵、训诂、舆地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绩。顾炎武等人这些崇实黜虚、通经致用的主张,无疑为汉学在清代的复兴开了先路。 随着清朝统治的逐步强化,专制主义文化政策的实行,到了康熙中叶以后,统治者对汉学也采取怀柔和高压的政策,既开明史馆、设博学鸿词科在先,行拉拢之策;又大兴文字狱于后,取高压之手段。于是士人逐渐放弃汉学“经世致用”的宗旨,沉湎于古籍的考订和辨正,汉学开始向单纯的考据学方向过渡。阎若璩、胡渭就是这种学术转向过程中最具有代表的学者。他们继承了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等勤学苦钻、学识广博的特点,对古代经典进行了缜密而周详的考证,而摒弃了其“经世”宗旨。其中,阎若璩著《古文尚书疏证》,以确凿的证据,证明东晋梅颐所献、为唐宋以来奉为经典的《古文尚书》和《孔安国尚书传》之伪;胡谓著《易图明辨》,考订宋儒信服的“易图”乃五代道士陈抟的伪作。他们开了辨伪学之先河,树立了考证的典范。在阎若璩、胡渭等学者严密辨伪考证的影响下,理学的权威更加失坠,新的学术路径进一步开拓,学者自然群起响应,趋之若鹜,汉学之兴已然指日可待。 清中叶在历经康熙、雍正两朝的励精图治、继往开来,出现了史称的“康乾盛世”,清朝的统治在政治上空前稳定,经济上有长足发展,为文化的繁荣昌盛创造了条件。乾隆既重视武功,也强调文治,他命令在全国搜书、征书,编纂卷帙浩瀚的《四库全书》,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学术文化的发展。一时间,南北各地编书、校书、刻书蔚然成风,致使书院林立,学者辈出。加之当时的统治者加强了思想控制,屡兴文字狱,也迫使更多的学者埋头于对经书的训诂和注疏。此时的学者们大多继承清初顾炎武等人开创的强调读经、重视实证、由文字音韵以通经的治学方法,更加崇尚汉代的古文经学,汉学至此到鼎盛而成为显学,风靡朝野。所以,汉学又往往被称为“乾嘉汉学”或“乾嘉学派”。这一时期习汉学者蔚然成风,“朝士崇尚汉学,承学之士,翕然从风,几若百川之朝东瀛,三军之随大纛”[5] (P128),形成“汉学专制”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