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79到1884年中法战争前夕,一批年轻的翰林,如张之洞、张佩纶、宝廷、黄体芳和陈宝琛等,积极上折,大胆言事,深得慈禧的欢心,在四、五年之内官跳四、五级,成为京城里火箭式上升的政治明星。1885年中法战争战败之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又成为替罪羊,被废黜官职,赶出北京。战前战后,他们的人与事,一直贴着“清流”的标签被议论流传。“清流”究竟指的是什么?如果是言论,这些言论是否有共同的政治倾向呢?如果是传统意义上的朋党,哪些人有资格被划归为其成员呢? 一 从“清议”到“清流” “清”字很早就与德行、政治操行联系在一起,《楚辞·渔夫》中的屈原,“行吟泽畔”,面对渔夫,感叹“举世皆浊我独清”,但渔夫劝他适应现实,水之清浊尊卑,各有所用。(注:参见姜亮夫校注:《屈原赋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567-574页。)《孟子》里也记录了这段故事,但只字未提屈原,咏唱“沧浪之水清兮”的智者也从“渔夫”变成了“孺子”:“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注:参见焦循:《孟子正义》,上海书店诸子集成影印本1988年版,第293页。)比较这两个文本,它从南国传到北方的过程中,象征着直言敢谏和忠君爱国的屈原消失了,而对“清”“浊”的选择,已经从被动的适应变成个人有意识的“自取”。 在大一统时代,首先与建言活动联系在一起的词是“清议”,它不单是言官词臣的谏讽,也包含在野士绅的评议。东汉历史上以皇家大学生为主力的议政活动,最终以“党议”的罪名被封杀。“清议”称谓被蒙上了结党营私的阴影。(注:参见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第4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185页。) 随后的八百年里,“清议”不太被提起了,取而代之的晋代“清谈”偏离了儒家轨道,名声更糟。新的词汇“清流”出现在政治混浊不堪、宫廷斗争连绵不已的五代时期,这与屈原时代的历史背景和语境相类似。后梁宫廷枢臣李振与裴枢争斗,裴枢失败。李振向皇帝建议:“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注:薛居正:《旧五代史·梁书》第1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53页。)所谓“自谓清流”,凸显的是个人道德和政治品行,是孔夫子意义上的“自取”选择。在小人当道是非颠倒的时代,这样的“自取”是要被嘲笑的,这样的“清流”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而生命代价成就了“清流”称谓的崇高。 宋代党争,“清议”称谓再度出现,它被褪去“党议”的阴影,成为正义的代名词,无人胆敢冒犯。(注: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第2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761,762页。)对外主战就等于精忠报国,政治正确。明代士绅论政多以结社讲学的方式出现,其成员多被称为“清流”,其议论则被称为“清议”。(注:张廷玉等:《明史》第22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616页。)清初总结明亡的教训,已知“党争”是个祸害,也将原因追溯到明末的“清流”人物和“清议”言论。这时的“清议”和“清流”两个称谓既可作褒义又可作贬义使用,两者没有大的区别。顺康两朝“党争”不断,言事者变得非常小心。(注:参见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6-118页。)嘉道咸同时期,言论才稍显活跃,人们多以“清议”一词来泛指士大夫上折奏事,“清流”一词则消失了。(注:陆之湉:《冷庐杂识》中多次提到“清议”:一低级官员与地方高官争论而丢了乌纱帽,该低级官员的言论被称为“清议”;一侍郎闻风言事被降级,其言论也被称为“清议”,中华局1984年版,第97,260页。)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雍正帝悬在大臣头上的“朋党”之剑,到了光绪初年仍然没有插入剑鞘。警惕朋党已经成为大臣的政治自觉。这不,1879年言路刚刚活跃起来,翰林刚刚想积极议政,立即遭到同事王先谦的严厉批评。他虽然没有使用“清议”称谓来指代所批评的对象,但谁都会联想,历史上以言乱政的人多与“清议”一词相关。言事者最怕听到的字眼和罪名,恰好出现在王先谦的奏折里: 臣工建言,原应各抒己见,若待他人举发而后从之,此唱彼和,流弊滋多。……虽心实无他,而迹涉朋比。……但恐后来者踵习成风,党援攻讦之端,将由此起。(注:王先谦:《葵园四种》,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691页。) 这无疑是在“清议”与朋党之间划上了等号,不免让人回想起清初的党争和清初士大夫对明末“清议”的清算和声讨。谁都知道“朋比”和“党援”的罪名有多严重,所以言事者不希望自己的言论惹上“党朋”的腥臊。但如何才能避免呢?避免“清议”称谓而有意使用“清流”称谓?或者干脆将两个称谓都回避掉?而批评言事者的人是否故意使用“清议”或“清流”这样的称谓,暗示其有朋党之嫌?换句话说,“清流”不是自称而是他称? 二 被称为“清流”? 光绪初年的“清流”称谓是自称还是他称呢?自称当然是主动和褒义的,是一种“自取”,一种自我标榜;他称则是被动和贬义的,含有讥讽嘲笑的意思。从现有材料看,光绪年间的“清流”称谓属于后者,洋务官员多使用“清流”称谓批评这批翰詹名士。 比如曾国藩,同治末年因为处理“天津教案”倍受指责,他把这些指责看作是“清议”,所以他在晚年在给朋友的信中常常检讨:“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个“清议”当然不完全是贬义。但到了光绪年间,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则是从贬义上使用“清议”一词的,他在1878年的日记里分析道: 今世所谓清议之流,不外三种:上焉者弪弪自守之士,除高头讲章外,不知人世更有何书,井田学校必欲遵行,秦汉以来遂无政事,此泥古者流,其识不足,其心无他,上也。中焉者好名之士,附会理学之余绪,发为虚悬无薄之庄言。或陈一说,或奏一疏,聊以自附于腐儒之科,博村正之声而已,次也。下焉者视洋务为终南捷径,钻营不得,以媢嫉之心,发为刻毒之词。(注:曾纪泽:《曾纪泽遗集》,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343-344页。) 这里的“清议之流”,指的是人,他们的言论则为“清议”。在曾纪泽看来,他父亲时代的“清议”和他自己时代的“清议”的根本区别是:前者是出于信仰和真诚,而后者是出于投机和谋私利;前者无可厚非,而后者必须还击,因为后一种“清议之流”是动机不同、渊源各异的“好名之士”,有些人想钻进洋务行列里捞好处,捞不到好处就回头攻击洋务,以博得“清”的名声。作为洋务运动的赞同者和参与者,曾纪泽知道,批洋务是当时的政治正确,所以这批“好名之士”是不能得罪的,他只能在给朋友的私信里批评“清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