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鸦片商战”观与近代经济民族主义的非理性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增合,历史学博士,暨南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广东 广州 510632)

原文出处:
河北学刊

内容提要:

经济民族主义是晚清以来民族主义充分彰显的一个领域,“鸦片商战”则是近代经济民族主义观念的重要形式。鸦片战争以后,清廷无法有效地禁绝外来鸦片。民间人士为抵制外国鸦片入侵,纷纷主张弛禁土产鸦片,扩张罂粟种植面积。这种观念不但表现在一般士大夫身上,而且清廷重臣、地方官员也不乏其意,域外人士与国内士绅声气相求,世俗报刊与教会媒介均有相关言论刊布。作为一种非理性的经济民族主义观念,“鸦片商战”给晚清社会和国家造成的负面影响难以估量。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5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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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鸦片贸易合法化以后,国内种植鸦片日趋兴盛,这是清代晚期种植经济的转轨性表现,其基本动力来自烟农对种植比较利益的自然追求。在近代经济民族主义背景下,这一经济转型反映在观念上就是朝野人士和近代媒介所张扬的“鸦片商战”言论,虽属无可奈何,但不乏“进步”意味。于是,中国对抗西方的手段,不但有兵战、商战和学战,还有颇具讽刺意味的“鸦片商战”。近代鸦片泛滥的成因甚多,观念因素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重要问题。本文借梳理“鸦片商战”观念萌生、发展的脉络,试图揭示晚清人士关于鸦片禁政观念的实态;由这一侧面,还可以解释近代国人在维护民族利益中的非理性面相。

      一、鸦片商战言论的萌生

      晚清经济民族主义有丰富的内涵,“以土抵洋”是其中的一个要项。它有广义和狭义两种含义。广义上的“以土抵洋”,大致是指以民族产品抵御外国经济入侵;狭义上的“以土抵洋”,则是依靠“鸦片商战”,发展和扩张土产鸦片,排挤进口和走私的外来鸦片在国内市场的影响力。其中的“土”(土药)是民族利权的象征,“洋”(洋药)则成为外来势力经济入侵的重要工具。这一认识与当时士绅之间流行的商战思潮有关。郑观应1894年阐论“商战”理论时首次使用“鸦片战”说法,将其列为对西方进行“商业之战”的首策,“弛令广种烟土”,以进行“鸦片战”[1](P19)。与这类观念相呼应,廷臣与疆吏则采取了“寓禁于征”、“以征为禁”的政策。

      弛禁土药以抵洋药的观点曾被道光皇帝所封杀,以许乃济的弛禁论被申斥最为典型[2](P9)。此后,被公卿宿儒推重的蒋湘南仍坚持弛禁鸦片,以土抵洋,“以中国之鸦片抵夷人之鸦片,夷人为利而来,必至折本而去,久之自不复贩”[3](P35)。鸦片战争后的较长时期内,或弛或禁的言论较少出现,即或有之,亦多主禁政为不急之务,担心禁绝之法徒增苛扰,并且忧虑民间生计受到威胁[4]。咸(丰)同(治)之世,变乱频仍,清廷财库空虚,洋药纳税准进,土药名虽厉禁,而地方间或偷植,州县官吏或禁或弛,久无定法。1873年,辽东一带即因官吏升黜调迁,禁政糜烂一时[5](P6);浙江台州官府对罂粟种植干脆息事宁人,以防烟民暴乱[5](P72);更有甚者,地方官吏纵容属地广植罂粟以牟暴利,“蒙古的亲王伯五,因见北京附近广植罂粟,乃下令所属地区拔除所有其他作物,改植罂粟”[5](P19)。鉴于全国性禁政推行已不再可能,无奈之下,士大夫群体中萌生的“鸦片战”虽系自欺欺人,却不失为一种消极的抵制手段。

      鸦片商战在道光后期尚属被清廷封杀的危险之论,而咸同后期,特别是光绪一朝却为愈来愈多的人所信奉,公开的言论多讲以土抵洋:“近日英夷就抚而鸦片之禁渐弛,漏卮之弊愈不可稽,于是留心国计者佥议,请令各直省普种罂粟花,使中原之鸦片益蕃,则外洋自无可居奇之货,且罂粟浆之成鸦片,其毒究不如乌土、白皮之甚,则吸烟者之害亦不甚深,可以逐渐挽救”[6](P75)。主张与英国进行“鸦片战”的郑观应早在同治元年(1862年)即有以土抵洋的想法,建议民众多食川土,少食洋土,且视之为固国卫民的途径[7](P19]。光绪中叶,郑氏又列出对待鸦片的三个策略:“上策”是严定期限,一体戒除,主要途径是实行鸦片专卖;“中策”是广种土药,阴抵洋药,并暗收利权;“下策”则是“既不能禁洋药之来,又加征土药以自塞销路,吸者、种者、洋药、土药,一任其自生自灭,自去自来,惟图多收税厘,稍济燃眉之急用。”[7](P400-401)按照他的看法,鸦片专卖属于“上策”,而“鸦片战”当属“中策”一类;“上策”涉及外交,较难办理,而“中策”虽然消极,却较有希望。与郑观应相比,有人提出了更具体的鸦片战方案,简称“一纲四目”:一纲是指“宜择地以广种植也”,四目包括“择种地以编清册”、“开井塘以溥水利”、“轻税厘以保利权”、“一行价以抑洋药”等[8](P538-540)。论者的观点是主张鸦片弛禁,但论著的标题却是“禁栽罂粟策”,遮掩之间仍是提倡务实的以土抵洋方针。

      光绪中叶,曾纪泽承命对英国交涉鸦片税厘并征,他也倾向于采取郑观应提出的鸦片“商战”策略。张焕纶建议他与英国谈判鸦片征税问题,张氏谓:“中土禁烟,久无长策,操之促则生变,持之缓则渐弛,况海岸辽阔,岛屿纷歧,藏匿必多,拦截匪易”,“此事转机,匪伊岁月,稍尽人力,冀挽天心,此使臣之责也”。曾纪泽对此既赞同又无可如何,断言“未易急切图功”[9](P346)。清廷内部以土抵洋的言词更为强硬,袁世凯的叔父袁保恒——刑部左侍郎——在光绪初年干脆扬言进行鸦片抵洋。他告知总税务司赫德:他和其他人将要保护本国的鸦片种植,直到能够制止外人输入鸦片,那时本国才可停止种植鸦片。赫德认为这是“骑虎难下”之论[10](P1009),尽管如此,他还是建议英国令印度搞好自己的财政。

      实际上,赫德的愿望极难实现。英属印度依赖鸦片为岁入大宗,孟加拉地方生产的鸦片直接属于印度所有,而各土邦生产的鸦片在孟买出口上船,并由印度政府征收过境税。早在1871-1872年期间,孟加拉和土邦生产的两种鸦片每年收入共计八百万英镑,相当于印度政府当年度岁入的七分之一[11](P10)。由此,英国政府批评中国仅仅从卫生和道德层面看待鸦片问题,这是不够全面的,英人强调的是商业利益,“即使所说洋药的毒害作用是确实的,只要中国准许栽种罂粟而且在大规模地进行,禁止鸦片进口并不能影响吸食。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纯粹的商业问题来看”。由于英国在鸦片贸易立场上毫不退让,总理衙门措辞强硬地照会阿礼国(Alcock,Rutherfold):如果英国不愿停止鸦片贸易,中国最后一着将是取消栽种罂粟的禁令[12](P151-155)。阿礼国深觉事态严重,1871年,他提醒英国国会说:“大量的罂粟种植在中国蔓延,中国政府正打着如意算盘,如果中国不能与英国政府言归于好或共同协商的话,中国就会无节制地种植罂粟,使鸦片价格下跌,他们这样做是以为他们能用自己的鸦片挤走进口鸦片。”[13](P168)但是,英国政府不太相信土药的竞争能力。的确,1863年,赫德曾向各海关发放过一份问卷,询问本国鸦片能否取代外来鸦片,结果,除厦门海关外,牛庄、天津、九江、镇江、上海、汕头、广东各海关税务人员均称:本国鸦片对外国鸦片的进口没有妨碍,或称土药无取代洋药之可能,原因是土药味淡而涩,且失重率大[17]。税务人员的观察是仔细的,并且一语中的,土药的竞争力长期以来远远逊色于洋药,根本的原因在于其质量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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