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陈寅恪所指出,“盖一时代之名词,有一时代之界说。其涵义之广狭,随政治社会之变迁而不同,往往巨大之纠纷讹谬,即因兹细故而起,此尤为治史学者所宜审慎也”(注:陈寅恪:《元代汉人译名考》,《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05页。)。清季民初,“国学”、“国故”、“国故学”三词曾一度并行于世,给人们造成了相当混乱。因此,从它们各自缘起和产生语境入手,疏理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无疑是十分必要的。 一、“国学”的由来与涵义 “国学”一词,古已有之。《周礼·春官宗伯·乐师》言:“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礼记·学记》又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由此可见,“国学”在中国古代,指的是国家一级的学校,与太学相当,二者往往互训。 而近代意义上的“国学”,语义则发生了不小的转变。究其来源,20世纪20年代即有论者推断其为舶来品。何炳松曾追寻“国学”二字“从何而来”,但“在中国书中总是查考不出他的来历”,于是他估计“大概是由西文中翻译出来的”,即“支那学(Sinology)”(注:何炳松:《论所谓“国学”》,《小说月报》第20卷第1号,1929年1月。)。汪震、王正己也说:“国学这个观念,大约产自外国,英文为Sinology,意为中国的学问。日本有‘支那学’。”(注:汪震、王正己同编《国学大纲》,北平人文书店,1933年版,第1页。)而曹聚仁在晚年回顾时,则更是详细阐释说:“‘国学’这一名词,并不是古已有之的。乃是19世纪西学东渐以后,有些土大夫(精神上的遗老,有如今日海外所谓‘忠贞之士’)只怕‘国粹’给欧风美雨吹掉了,乃要紧紧地保存起来,称之为‘国学’(日本人称之为支那学,欧美人称之为汉学)。到了20世纪初期,他们就在那儿提倡‘国学’了。”(注: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01页。)由此看来,在此问题上,近代中国知识界几乎达成了普遍共识。但这种追溯似仅是就“国学”这门学问的起源而言,并未对这一词汇本身如何得名的真实来历细加考辨。 颇有意思的是,在日本,“国学”的涵义也经历过从传统向近代的转变。据竹内理三等编《日本历史辞典》载,日本古代的“国学”乃相对于中央的大学而言,指各国设置的郡司子弟学校,主要传授儒学和医学,在平安后期衰落(注:竹内理三等编、沈仁安等译《日本历史辞典》,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52页。)。两相参照,除级别稍异之外,中日两国这一概念的古代涵义十分接近,显系日本摄取自中国。不过,日本近代之“国学”一词则与此名同实异,它指的是江户时代兴起的一门学问,主要是对日本的古代典籍进行文献学研究,以探明其固有文化,弘扬日本文化的独特性,因其旨在与西学、汉学相区别,故以“国学”为名,又称和学、皇学或古学(注:桑兵:《国学研究与西学》,《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对于异域学界这一动向,较早的介绍者当是黄遵宪。1887年,他在《日本国志》中就指出日本“近世有倡为国学者”(注:黄遵宪:《日本国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45页。)。 目前所知,国人中最先将近代意义的“国学”一词用于中国者乃梁启超。1902年秋,他曾经以创办《国学报》的计划,商之于黄遵宪,并且商请黄氏“分任其事”(注: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2页。)。如果说梁启超此番提及“国学”,还仅是作为一个正在酝酿的计划偶见于私人信函;那么,他在数月后所撰《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则屡屡径直称之:“近顷悲观者流,见新学小生之吐弃国学,惧国学之从此而消灭。吾不此之惧也。但使外学之输入者果昌,则其间接之影响,必使吾国学别添活气,吾敢断言也。但今日欲使外学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国,则当转输之任者,必邃于国学,然后能收其效。……此吾所以汲汲欲以国学为我青年劝也。”(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136页。)或是作为回应,1903年2月,《新民丛报》刊登了《游学生与国学》一文,呼吁在会馆内设立“国学图书馆”,以满足留学生研究国学之需要(注:《游学生与国学》,《新民丛报》第26号,1903年2月26日。)。稍后,邓实也在《政艺通报》上发表了《国学保存论》(注:邓实:《国学保存论》,《政艺通报》第3年第3号,1904年3月31日。),对“国学”一词做出了近代意义的阐释,并于1905年初在上海创立国学保存会,公开以“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注:邓实:《国学保存会简章》,《国粹学报》第2年第1号,1906年2月13日。)。至于国学巨擘章太炎,更于1906年9月在东京发起“国学讲习会”,不久又在此基础上成立了国学振起社。 由此可见,诚如有的论者所观察,“‘国学’之名,始自何人,今已无考,然最早出现于光绪末年,可断言也”(注:马瀛:《国学概论》,上海大华书局,1934年版,第3页。)。确实,从它见诸报端的频繁程度以及一系列相关团体的纷纷建立来看,到20世纪初,“国学”一词已基本实现了语义的转换,并被国人普遍接受和使用。 不过,因“‘国学’一名,前既无承”,纯属舶来转借,故“其范围所及,何者应列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别”(注:钱穆:《国学概论》,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页。),以至于“此二字虽日日腾于人口,而究之其确诂何若,则几于无人能言之”(注:闻宥:《国学概论》,胡韫玉(朴安)、陈乃乾编《国学》第1卷第3期,上海大东书局,1926年版。)。陈独秀就断言“国学”这一名词,“就是再审订一百年也未必能得到明确的观念,因为‘国学’本是含混糊涂不成一个名词”(注:陈独秀:《寸铁·国学》,任建树等编《陈独秀著作选》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16-517页。)。朱自清也严厉批评说:“我想‘国学’这个名字,实在太含混,绝不便于实际的应用。”(注:朱自清:《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98页。)曹聚仁则更是因此提出了“轰国学”的主张,他说:“国学无确定之界说,无确定之范围,笼统不着边际,人乃得盗窃而比附之。故为澄清学术界空气计,不能不轰国学。科学之研究,最忌含糊与武断,而国学二字,即为含糊与武断之象征。……如之何其可不轰耶?”(注:曹聚仁:《春雷初动中之国故学》,许啸天编《国故学讨论集》上册,上海书店,1991年影印,第92-93页。)此外,何炳松也号召大家“推翻乌烟瘴气的国学”,他问道:“国学两个字的意义,我总觉得它广泛模糊,界限不清,……究竟‘国学’是什么?现在谁能下一个合理的定义?”(注:何炳松:《论所谓“国学”》,《小说月报》第20卷第1号,192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