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经世文编”中的“西史”与“外史” 检讨史学在晚清的发展,王国维的审察也甚值重视。此一时期,乃王所揭示的有清一代“学术三变”之第三期:“道咸以降,涂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注: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王国维遗书》第2册,第582—586页。)所谓“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正显示晚清史学成长的一道独特景观——关于边疆史地研究与外国史地研究大致是同步发展的。(注:瞿林东;《中国文化通志·学术典·史学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7—81页。另外,研究者还揭示出“经世致用”传统,尤其是明末清初思想家对国粹派史学观念的影响,见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08—209页。)但这样的研究是否是在史学的自主意识下展开,却颇值斟酌。原因无他,这道景观的形成,只是“经世致用”思想作用下的结果。因之,也有必要考虑各种“经世文编”中,史学论著是如何呈现的,具体选择的文章又有怎样的差别。基于此,史学的定位,换言之,史学走向中心究竟预示着什么,也更了然。 史学论著在“经世文编”中的“呈现”,由于学科分类上的困难,或难以判定。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援据历史”本是各种“经世”主张基本的论述方式,如魏源代贺长龄撰写的《皇朝经世文编·叙》,就明示该书编撰的四项原则之一乃“今必本夫古”(其他三项为“事必本夫心”,“法必本夫人”,“物必本夫我”)。(注:魏源:《皇朝经世文编·叙》,贺长龄辑:《清朝经世文编》1,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页。)并且强调要注重研究当代之典制及其历史沿革:“盖欲识济时之要务,须通当代之典章;欲通当代之典章,必考屡朝之方策。”(注:《皇朝经世文编五例》,《清朝经世文编》1,第7页。)这种“通经致用”的思想,阐明的是大义需直接面对经文始可获得,即所谓“经有奥义,有大义,研奥者必以传注分究而始精;玩大者止以经文汇观而自足。”(注:魏源:《论语孟子类编·序》,《魏源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45页。)这在《文编》中也随有体现,譬如“学术”类所选《衡王》一文,对此就有贴切发挥:“六经同体而异用,文中子因其用而识其体,识其体而达诸用。其述《易》也,于运行之智,有以知其时;其述《书》也,于变化之制,有以识其中;其述《诗》也,于兴衰之由,有以得其要;其述《礼》也,于三才之接,有以达其奥;其述《乐》也,于九变之治,有以观其成;其述《春秋》也,于王道之轻重曲直,有以取其衷。”(注:汪缙:《衡王》,《清朝经世文编》1,第107页。) 刘广京称魏源所撰《皇朝经世文编·叙》“不啻为晚清经世运动之宣言”,(注:刘广京:《魏源之哲学与经世思想》,《近世中国经世思想研讨会论文集》,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年,第364页。)这算得上见道之论。晚清与民国初年,曾有多达20余种的“经世文编”相与赓续。这一现象的出现,固可说“经世致用”思想已深入人心,也是因为对“经世”之理解,代有不同。俞樾在为葛士濬辑《皇朝经世文续编》所作的序中说:“近来风会日辟,事变益繁。如洋务为今日一大事,非原书海防所能尽也;奉天、吉林、新疆、台湾各设行省,因地制宜,非原书吏治所能尽也;开矿自昔有禁,而今则以为生财之大道,非原书钱币所能尽也;军国之用,取给抽厘,非原书榷酤所能尽也;有轮船以行江海,近又有轮车以行陆,非原书漕运所能尽也;中西算学日新月盛,朝廷辟馆以造就人才,且宽其格以取之,非原书文学所能尽也。”(注:俞樾:《皇朝经世文续编·序》,葛士濬辑:《清朝经世文续编》9,台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1页。)正由于此,不同文本实际构成“呈现”“历史”的基本资源。(注:参见日本近代中国研究委员会编:《清朝经世文编总目录》,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无出版时间];冯天瑜、黄长义:《晚清经世实学》,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尤其是第11章“晚清‘经世文编’的编纂”。) 贺编《皇朝经世文编》计分8纲65目。由于立于传统学术架构,正可据此检验后出之各种“经世文编”如何因应风气之转移。葛士濬即慨于“世局既有变迁,议论因之日积”,1888年编成《皇朝经世文续编》刊行。其中最突出的是“洋务”思想纳入“经世文编”中。专设有“洋务”一纲,系以7目:洋务通论、邦交、军政、教务、商务、固圉、培才。内中文字除我们熟知的那些洋务官员,以及出使外洋的外交官的奏疏文章,还收有丁韪良(W.A.P.Martin)有关外交的文章15篇,而引人瞩目的是将“算学”列于“文学”目下。按葛的见解,“《贺编》学术文学类于经子史学大纲暨诸儒论文,采取略备,而仍不及算学。”同时“天文、乐律实古圣法治之本原,而制器、测地尤近今经纶之要务,非可以一艺目之,况其致用尚不止此。阙而莫载,遗憾实多。”(注:葛士濬:《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清朝经世文续编》9,第3页。)于是将有关天文算学的文章析为3卷,列入“文学卷”。认识到天文算学的重要性,已是“援西入中”的直接后果,这里还显示对于这些新知,该如何安置,实已构成无法避遁的问题,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且将新酒入旧瓶”。这一情况也反映在1897年出版的盛康编《皇朝经世文三编》中。该书体例袭自葛编,卷首即是“学术”,分别为原学上、原学下、法语、广论上、广论中、广论下(附医理)、测算上、测算中、测算下、格致上、格致下、化学。就此而言,可以明确的是“学术”的内容已有较大改观,然所做取舍,似乎又远不是那么一回事。譬如“学术”里列出“化学”,本已蹊跷,耐人寻味的是竟收有《中外化学名词异同考》、《物体凝流二质论》、《物体本原》、《电报》、《电学考》、《(问锻)煅炼金质试验熔度而电池之金何以必用一阴一阳方能生电说》等这样的文章。用不着特别指明,其中一些文章,归到“化学”,无论如何是不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