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历史之“会通”与中国史学的转向(之一)

作 者:
章清 

作者简介:
章清,教授。复旦大学历史系、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 200433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晚清知识界分别“新学”与“旧学”,相应地也区分了“中史”与“西史”。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中西历史之“会通”,影响着中国史学的转向。史学之走向“中心”,乃“经世致用”思想所催生;在“援西入中”过程中,“史学”作为西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得到阐述。经历这些曲折,“史之意义与范围”等明显含有学科意识的问题为史家所关注。然而,史学学科的自主性,在史之范围愈益放大的同时,却成了问题,预示着史学作为现代学科在中国之确立,仍有其“未完成性”的一面。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5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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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之洞阐述“旧学为体,新学为用”时,曾这样区分“新学”和“旧学”:“‘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注:张之洞:《劝学篇》,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740页。)这里将“中国史事”与“西史”分列于“旧学”与“新学”。其实,分别“中史”与“西史”,也非张之洞个人见解,乃晚清知识界的共同看法。1895年上海强学会开会,其“章程”述及学问之分门别类,就分出“中国史学”与“万国史学”。(注:《上海强学会章程》,《强学报》第1期,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4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年,第392页。)梁启超1897年所作《湖南时务学堂学约》,将“声光化电格算”与“农矿工商史律”作为西人之“述作”与“纪载”,实际也区分了“中史”与“西史”。(注:梁启超:《湖南时务学堂学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3—29页。)既如此,史学意义上之“会通中西,权衡新旧”,便是无法避遁的问题。

      所谓“会通”,算不上新鲜字眼。郑樵早有言:“百川异趋,必汇于海,然后九州无浸淫之患;万国殊途,必通诸夏,然后八荒无壅滞之忧:会通之义大矣哉!”(注:郑樵:《通志》,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页。)明清之际中西重开沟通之局,徐光启即表示,“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注:徐光启:《治历疏稿二·历书总目表》,王重民辑校:《徐光启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74页。)不只提出在历法上若中西“会通归一,则事半而功倍”,还具体构想“度数旁通十事”,涉及中西多项学问之“会通”。(注:徐光启:《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徐光启集》下册,第332—338页。)到20世纪初年,致力于“发明国学,保存国粹”之《国粹学报》,尽管将“扬西抑中”视作“无识陋儒”之见,却也赞成“穷则必通”之理,并且强调“学术所以观会通也”。(注:《国粹学报发刊辞》、《国粹学报略例》,《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1905年。)然而“史学”如何“会通”,甚至是否有“会通”的问题,却并不那么简单。张之洞因新学、旧学“互相訾警”,曾大讲“会通”之要与“循序”之道,但所言及的包括了“西政”、“西艺”,却不及于“西史”。梁启超《新史学》也曾指出,“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注: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1页。)似乎中西史学的“会通”,最不成问题。较之哲学、政治等新兴学科,史学确有其特殊性,但也同样存在如何转化的问题。研究者从学科体制探讨现代中国史学的建立,即指明,“中国所固有的史学,实际上并不是一门学科(discipline)”。(注:刘龙心:《学术与制度——学科体制与现代中国史学的建立》,台北:远流出版公司,2002年,第2页。)因此,中国悠久的史学传统,在学术重新分类及整合之际,或许只是增加了“会通”的复杂性。

      显然,对上述问题的思考,涉及史学之现代遭际,以及史学作为现代学科在中国之形成。关乎此,尤其是清季民初史学的走向中心,研究者已多有揭示。(注:参见罗志田:《清季民初经学的边缘化与史学的走向中心》,收入氏著:《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学术与社会》,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02—341页;彭明辉:《晚清的经世史学》,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02年。)依拙见,除着眼于中国学术内部经学与史学的互动,对此的检讨,尚可结合“中史”与“西史”之“会通”加以考察。我想说明的是,史学之走向“中心”,乃“经世致用”思想所催生,张扬的是“史学所以经世”的主张,这也构成中西史学沟通之基础;“援西入中”过程中,“史学”作为西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得到阐述。经历这些曲折,“史之意义与范围”等明显含有学科意识的问题,也为史家所关注。言及史学在现代中国之转向,以及史学作为现代学科在中国之确立,或不能离开对这些环节的考察。毕竟,史学作为现代学科的成长,是在中西历史“会通”的背景下发生的。基于此,则20世纪中国所形成的对史学的认识,当有更清晰的把握。

      一 作为经世之“史学”

      论者有关经学边缘化与史学走向中心的见解,提示我们注意,有必要立足经学与史学的互动审视清季史学之走向,而问题还可追溯自周予同先生对经史关系演进脉络的勾画:两汉是“史附于经”,史学似无独立地位;魏晋至隋唐,史部始独立,为“史次于经”的阶段;宋至清则已有“经等于史”之议。(注:周予同:《有关中国经学史的几个问题》,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94—697页。)这样区分经史之走向,或多少有些过于简略。关键在于,经史之界限并非足够清晰,经史之易位,恐也难下断语。(注:朱维铮先生即指出,清代的经学形态从来没有统一过,其内部的异端思潮,可以说贯串始终。同样的,史学范畴究竟何所指,也需斟酌。如主张“六经皆史”的章学诚,所谓“史学”,不但主张要以“义”为主,而且明示义之范畴,即是由孔孟到程朱的名数。参见朱维铮:《中国经学的近代行程》,见氏著:《求索真文明——晚清学术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12页。)不过,围绕史学问题展开讨论,尤其是关注史学地位的提升,基本视野离不开经史之间公开的或潜在的论辩,倒是不容置疑。

      关于“经”之意义,尤其是对各种“经典”的阐述如何构成历代“学”与“术”的基础,此处不赘。(注:章清:《传统:由“知识资源”到“学术资源”》,《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第190—203页。)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分属汉宋两大体系、作为传统学术主要形态的经学,构成了不同时代知识来源的主体,并且自汉代即确立了“通经致用”的原则。相应地,经史之间也长期存在着主从关系。陈寅恪“中国史学莫盛于宋”的见解,常为学界征引,无论是什么原因促成了史学在宋代的兴盛,但这样大体接近对等的经史关系,似乎只是一个“特例”。(注:陈寅恪:《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第271—272页。参见罗志田:《清季民初经学的边缘化与史学的走向中心》,见《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学术与社会》,第311页。)顾炎武所谓的“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廿一史废”,就明示了经学对史学的压抑,他也着意于挽救“史学”之“废绝”,以培养“通达政体之士”。(注: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584页。)而正是明末清初这段时期,“史学所以经世”的主张得以彰显,按照梁启超的评说,“清初诸师皆治史学,欲以为经世致用。”(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3页。)王国维也指出,清初学者“离丧乱之后,志在经世,故多为致用之学,求之经史,得其本原,一扫明代苟且破碎之习,而实学以兴。”(注: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王国维遗书》第2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第582—586页。)张之洞说得更具体:“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如论者道明的,明确指出三种学者可信,一种文人有用,而惟有经史学家出而“经世济民”,才有辉煌功业,道出了张之洞论学之“深意”。(注:张之洞:《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陈居渊编:《书目答问二种》,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265页。同时可参见朱维铮先生为该书所写的“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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