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医东渐对中国传统医疗格局乃至社会生活、社会心理都带来了微妙而深刻的冲击,几乎所有的社会群体对西医的认知和接纳都经历了复杂的心理转折。从疑虑、惊诧到认可、接纳甚至崇拜,基本构成了晚清以来中国人对西洋医学的认知轨迹。 一、统治阶层:疑虑与接纳 一般认为,西洋医学与中国统治阶层的最初接触始于康熙帝。传教士医师曾为康熙诊疗,《燕京开教略》有载:“康熙偶患疟疾,洪若翰、刘应进金鸡纳,皇上以未达药性,派四大臣亲验,先令患疟疾者服之,皆愈。四大臣自服少许,亦觉无害,遂请皇上进用,不日疟瘳。”(注:樊国梁:《燕京开教略》中篇,清光绪三十年北京救世堂铅印本,第37页。)受益于西来之术,康熙格外宠信西医和西药。此后,一些传教士医师继续为宫廷服务,著名的有罗怀忠、罗德先等。另外,巴新、巴多明等传教士医师也先后在雍正和乾隆宫中充任御医(注:卢嘉锡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史·医学卷》,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76页。)。 清朝初年,西洋医学对以康熙为代表的统治阶层形成了第一波冲击。起初,康熙并未掩饰对西医的疑惧,前文所述,洪若翰和刘应带着金鸡纳到宫中为他治病,康熙也没有立即服用,而是令四大臣和其他患者先行服用以观效果。这种微妙的心态反映了在以中国为中心的文化优越感支配下,国人习惯于把外国视为蛮夷之邦的成见,以至于康熙晚年出台禁教政策,耶稣会士的活动进入低潮,教会医疗昙花一现。 鸦片战争以后,西洋医学卷土重来,清廷迫于条约束缚,给西方以传教和设立医院的特权,但直到19世纪50年代,官方仍持漠视态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再次强迫清政府承认自由传教和设立医院。面对一大批并不认可西医的官员,教会医师主动出击,通过在上层社会的公关扭转局面,争取获得中国官方的认可与信赖。 1835年,伯驾在广州创办星豆栏医局,成为教会在华医疗事业之肇始。广州的官员一度产生了疑惧,还专门派了一名密探,到医局刺探外国医生的意图,但是未加干涉。伯驾在报告中写道:“没有什么反对被激起,相反我一直确信医院不仅被政府官员所知,而且为他们所赞同。”(注:Chinese Repository vol.Ⅳ,p.472;Ⅶ,p.551;Ⅶ,pp.624—639;Ⅷ,p.303.)1838年中华医学传教会成立时,政府也没有干预,并“获得中国官方的默许”(注:Chinese Repository vol.Ⅳ,p.472;Ⅶ,p.551;Ⅶ,pp.624—639;Ⅷ,p.303.)。伯驾曾给患有疝气的林则徐送去疝气带,林则徐派人“送来了水果等礼物”(注:Chinese Repository vol.Ⅳ,p.472;Ⅶ,p.551;Ⅶ,pp.624—639;Ⅷ,p.303.)。伯驾很重视这次交往,并“专门为林则徐立了一张病历书,编号为6565。”(注:顾长声:《从马礼逊到司徒雷登——来华新教传教士评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0页。)林则徐的认可,增添了伯驾的自信。 1842年,时任钦差大臣的耆英请伯驾看病,伯驾一开始还心存疑虑,出乎意料的是,耆英对医院赞不绝口。事后,他不仅送给伯驾一些礼物,还赠了匾额,上书“妙手回春”、“寿世济人”,落款“耆宫保书赠伯驾先生”(注:Chinese Repository vol.Ⅳ,p.472;Ⅶ,p.551;Ⅶ,pp.624—639;Ⅷ,p.303.)。从林则徐和耆英对伯驾的亲和可以反映出,清朝官员在禁教政策下对西医某种程度的默许和宽容。 当伯驾等在南方大展拳脚之时,作为中国统治中心的北京,洋医生依然形单影只。英国人雒魏林打开了京城的局面,1861年他来到北京,担任英国驻华使馆医生,后来开办首家诊所,即后来协和医院的前身。1864年雒魏林回国,德贞接替他主持北京的医疗工作。起初,德贞的工作并不顺利,直到1867年局面才有所转机。这一年,他接待了两个特殊的病人。一位是总理衙门大臣的儿子,德贞每天应邀为其子治疗胸伤。孩子的康复令大臣感激不已,他两次来到德贞的诊所致谢,还送给德贞一块题有“西来和缓”的楠木匾,将德贞与中国古代名医医和、医缓并称。让德贞兴奋的是,“这位大臣曾坚定地主张反洋观点”,而“现在友谊因此产生了”(注:Report of Missionary Society 1867:p.103—104.)。另一位特殊的病人是内阁大学士贾桢。1866年,贾桢因患脑震荡陷入轻度瘫痪。次年,德贞开始为他疗疾,痊愈之后的贾桢不仅亲自到诊所致谢,还和德贞亲切地交谈。由于贾桢是朝廷重臣,因而德贞在向伦敦会报告这两份医案时,不无自豪地说“它们(的成功)证实了偏见和排拒的障碍被迅速清除”(注:Report of Missionary Society 1867:p.103—104.)。 最令德贞得意的医案莫过于治好了荣禄的顽疴。1877年春,荣禄的腰部生了瘿瘤,自述“痛苦情形不堪言状”,几乎不堪收拾。德贞进行手术割除,不久,“患处日见起色,疮口日见收缩,七十日而平复,大愈。”荣禄大赞其“术技精深绝妙,夫乃叹人之少见者”(注:[英]德贞:《全体通考》,光绪丙戌孟夏。“荣禄序”,藏中国中医研究院医史文献所。)。另外,德贞曾任曾纪泽的私人医生,两人经常晤谈至深夜。同时,他与大学士沈桂芬、崇厚的友谊也可圈可点。德贞的医术终于打动了清廷,1871年,他被同文馆聘为第一任生理学教习,任教长达23年。此举被认为“是中国官方正式接受西医知识的开端”(注:高晞:《西医传入过程中的京师同文馆》,《自然辩证法通讯》1991年第2期。)。自此,在断绝了百年之后,西医再次进入京城。一些医师被召进皇宫为帝王和贵族们治病,清廷上下在心理和行为上开始接受新式医学。可以说,突出的疗效是西医在当时赢得清廷官员信任的唯一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