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在中国的历史

——关于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一点反思

作 者:

作者简介:
罗志田(1952-),男,四川乐山人,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北京大学历史系,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在中国发现历史”一语近年在中国颇流行,但不少接受者像李大钊所说,待之如“通货”,虽不断流通传播,却很少认真审视作者之原意,以至于其“形象”有些模糊失真。那一取向本是针对西方(特别是美国)的中国研究,不一定特别适合于中国大陆的“学情”。至少中国学界对近代史的研究,向来注重本国内容而忽视“冲击”中国的外国因素。针对中国大陆多数近代史学人的实际,或不如提倡去揭示或发现“在中国发生的历史”,即从提问层面关注特定时段里“在中国之人(包括在华外国人)”的所思所虑所为,并探索其解答。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5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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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0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4)05-0107-06

      傅斯年约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曾说,“大凡要把一句话,一篇文,一段故事懂得透彻圆满了,必须于作这言者所处的milieu了晓,否则字面上的意思合起来不成所谓”。换言之,解读往昔的作品,要特别注重其时代背景和社会情状,读其书而不晓得作者的时代背景,“有许多意思要丧失的”。但“milieu是一个各件以分量不等配合的总积”,而古人之所言,本都是随他们的milieu物化的了,“所以后一个时期的人,追查前一个或一、二千年前好几个时期的milieu,是件甚难的事”。(注:本段与下段,参见傅斯年的一份残稿,大概是为一本普及字母书所写的序言,原件藏台北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档案,该所整理人士代命名为《作者、环境与其他》,并大致确定文章约撰写于1923或1924年。感谢王汎森所长惠允使用。按Milieu本法语,巳成英语中的外来词,其最接近的指谓或是Setting,兼具Environment,Scene,Background,Surroundings,Situation等义,大致印傅斯年在此文中所说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情状”这时空两义的集合。)

      如果作品所述的故事具有“古今一贯”的超时空意味,则后人大致能了解;若其所述是“局促于一种人或一时代的题目”,则即使“好古的博物君子”也可能难以索解。傅先生在以《论语》和《诗经》的内容为例后总结说:“《论语》对手方是有限的人,他的环境是窄的;《诗经》的对手方是人人,他的环境是个个的。所以《诗经》虽然为是韵文的原故,字句已不如常言,尚可大多数了然。而《论语》的精华或糟粕,已有好些随鲁国当年士大夫阶级的社会情状而消散。”

      该文大约是为一本普及字母书(作者可能是吴稚晖)所写的序言,故行文力求通俗,庄谐并出,然正如傅斯年所说,“这里边的意思也不会不庄重”。其实傅先生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睿见,即作品的接受者,也就是他所说的“对手方”,常可影响作品本身的传承。进而言之,“对手方”不仅影响作品的传承,它也直接或间接参与着专业知识的建构。

      特定学术作品的生产者对其产品接受者的预设,以及为使其预设接受者“能够”接受甚至“欣赏”而做出的有意努力,直接影响到学术作品的构建。而“对手方”有意无意的选择所起的作用,以及一些中介(例如学术刊物和机构)对双方的影响,在这些与学术的“接受”相关的多因素互动下逐渐形成的有意、无意或下意识的研究取向,在研究题目的选择、材料的认定和使用、争议的问题、表述的方式技巧,甚至所谓“规范”等各个方面,都制约甚至型塑着学术成品的样态,从而最后影响到“知识”本身的建构,并成为学术传统的一部分。(注:参见罗志田:《学术的“对手方”》,《历史研究》2004年4期。)

      简言之,学术作品的读者也是学术建制的一部分。然而,学术作品的“对手方”(即接受者)对“知识”建构的参与和作用,以及对学术传统的形成之影响,是我们过去相对忽视而又非常值得深思的重要问题。今日一般所说的学术作品,大概属于傅斯年所说“对手方”有限而“局促于一种人”的范围,但这是相对于广泛的“人人”而言;实际上,任何具体学术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情状,可以相当宽泛,而且可能是多重的或歧义的。

      今日中国研究已成名副其实的世界性学术,而近代更是西方研究中国的强项;即使在中国从事自身的近代史研究,实际也要回应两个方面——既要关注国外的整体史学发展(不仅是近代中国史研究),又要适应中国内地本身的学术语境。尽管我们今日的学术作品从思考的概念、使用的术语、分析的框架到表述的基本方式(即论文、评述、书评和专著)可能更多是西式的,但是,西方以及我们自己的学术都处于日益变化之中,当各方的变化未必同步时,同是“西式”的研究之间也可能出现新的差异。

      也许可以说,我们的学术表述实际面对着两个或更多“问题意识”相当不同的“对手方”(这里当然有中外文化或者“国情”的差异,此非我所欲讨论)。这就要求我们对中西“学情”的差异有充分的认识:中国内地的研究虽然越来越多地关注国外的研究,其“对话”的程度似仍不足,至少比台湾地区就所差尚远;一些外在的研究动向,如多年前针对所谓“西方冲击、中国反应”的反动,以及近年杜赞奇(Prasenjit Duara)、王国斌(R.Bin Wong)和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的著作,(注:Prasenjit Duara,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R.Bin Wong,China Transformed:Historical Change and the Limits of European Experience,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7;Kenneth Pomeranz,The Great Divergence:China,Europe,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三书现在似都有中译本。)都较多针对着西方(尤其是美国)的中国/东亚研究的现状(后两者也涉及西方对“世界史”的整体认知),不一定都特别适合于中国大陆的学术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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