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图像证史”概念的三层涵义 大约十年前,在介绍我的老师哈斯克尔的史学成就时,我将其《历史及其图像》中所描述的学案概括为“图像证史”的观念。当时,有些朋友以为这一观念所强调的是:由于可视图像比语言文献更生动、更真实地反映历史,所以我们应当把前者视为更重要、更可靠的史证。为了纠正这类误解,我陆续发表了一些文章,结合中西实例,阐述“图像证史”的目的、意义和方法,并着重指出其陷阱所在。(注:就此问题,我曾先后在中山大学、复旦大学、中国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南京师范大学、南京艺术学院、美国密西根大学做讲座,发表的相关论文有:《包罗万象史的观念与西方美术史的兴起》(《思想学术评述》,1997年,第2辑)、《图像与历史》(《新美术》,2000年,第1期)、《可见之不可见性:论图像证史的有效性与误区》(《新美术》,2004年,第2期)、《倾听历史的“寂静之声”》(《中华读书报》,2002年5月15日)、《丹纳与图像证史》(《中华读书报》,2004年9月15日)和《布克哈特的艺术观》(《中华读书报》,2004年8月4日,后两文以笔名“汉文”发表)。拙著《艺术与历史》所关注的核心问题也在于此。)如今,“图像证史”这个说法似为有些人文学者和史学家所乐道。(注:著名史学家姜伯勤教授近期采用“图像证史”的方法,硕果累累,见他的《中国袄教艺术史》(三联书店,2004年4月)。刘志琴于2004年7月8日在扬州召开的会议(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中以“口述史与中国历史学的发展”为题发言,将图像与文献互证的方法视为中国史学发展的方向之一。)这不免令人喜忧参半。我国艺术史学迄今仍属边缘化学科,源于本领域的观念与方法能为其他学科所采纳,与之交叉繁殖而产生新的成果,这不能不令我们感到欣慰。但是,从已问世的著述来看,“图像证史”的内涵在很大程度上没有得到恰当的理解。目前流行的做法,不是以图像去图解从文献中已获知的历史事件,就是用文字去描述已知的图像,亦即将图像充作文字“插图”而已。(注:网上关于姜伯勤的《中国袄教艺术史》的宣传文字,颇能说明人们习惯地将“图像证史”简化为以图说文、以文释图、图文互参的循环形式:“姜伯勤教授利用‘图像证史’的方法,研究中国最新考古发现中与袄教有关的画像石、壁画、丝织品等艺术遗存,唤醒了墓葬遗址中沉睡于千年的艺术性灵,再现了袄教艺术与华夏礼乐文明的交融互动。”《新闻午报》上有一则介绍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的文字也可以为证:“这种以文字为主,绘画资料为辅进行立体的描述,以图证史,图文互参的方式,在被称为读图时代的今天颇可吸引读者的兴趣。”)这种“图像证史”实质失去了实践意义。 我心目中的“图像证史”概念有三层含义:一是用以概括往昔学者借助图像遗物解释历史的实践,如哈斯克尔书中所讲述的从希罗多德到赫伊津哈的史学实践;二是肯定图像的“合法”的史料和史证价值——所谓“合法”的史料和史证价值,其意不但是说图像应被视为与文献载籍具有同等价值的史料,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图像应充当第一手史料去阐明文献记载无法记录、保存和发掘的史实,或去激发其他文献无法激发的历史观念,而不仅仅充当业已从文献记录中推演出来的史情之附图,即作为已知史实的图解而不是提出独特问题的激素。欲使传世的图像发挥其合法的独立作用,我们首先必须清除一个渗透人心的误解:即图像的可视性使之比语言文字更直接、更生动、更真实地反映历史原貌。图像的造伪能力远胜于文字。(注:详见《可见之不可见性:论图像证史的有效性与误区》。)只有认清这个事实,我们才能真正挖掘图像的证史功能。犹如以文献证史,以图像证史需要有适合其自身特性的批评理论与方法,而艺术史为之奠定了基础。我所谓“图像证史”概念的第三个含义即在于此,希望引起人们对艺术史应有的重视。从事“图像证史”者,首先必须具备艺术史家“破译”图像风格与形式密码的功夫,否则只能“望图生义”,随意曲解,陷入图像证史的重重误区而难以自拔。(注:详见《可见之不可见性》,另见缪哲“以图证史的陷阱”(《读书》,2005年2月),周子伦“由‘以图证史的陷阱’想到贡布里希的意义”(《中华读书报》,2005年3月23日)) 在别处,我多次论及图像证史的价值与困难,在这篇文章中,(注:这篇文章中有关布克哈特的部分内容曾以“文艺复兴的观念”为题发表在《并非自明的知识与思想·学术思想评述》,第九辑,2003年,特此说明。)我想以伟大的文化史先驱、瑞士学者雅各布·布克哈特和法国学者丹纳为例,具体阐明“图像证史”概念的三重内涵。布克哈特毕生从事艺术史职业。(注:布克哈特的时代,艺术史学科刚刚兴起,他的著作为学科的发展提供了范式,对此我将有另文详述。布氏的艺术史专著有:Der Cicerone(Basle,1855),Die Baukunst der Renaissance in Italien(Stuttgart:1867);Erinnerungen aus Rubens(1898);Beitr
ge zur Kunstgeschichte von Italien (Basle:1898)。)他从艺术研究出发,不但创造了影响现代世界的“文艺复兴”观念,而且创构了文化史的新体例,由此享有“史学圣哲”之誉。他发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四年之后,丹纳被任命为法兰西美术学院[cole des Beaux-Arts]美学和艺术史教授。丹纳的《艺术哲学》,经由傅雷的妙译,在我国已成为脍炙人口的美学名篇。而在丹纳心目中,它是一个通过艺术探索历史的实验结果。考察一下他们“图像证史”的过程与方法,究其得失,无疑能给我们许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