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李老十,是1990年在中央美术学院举办的“六人水墨艺术展”上。他的黑胡子、善良目光、温和笑容,他的水墨残荷,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多次看到他的新作,也多次相遇,却总是匆匆来去,未及深谈。在1995年的“张力与表现”水墨展上,他拿的是《鬼打架》系列,作品的喜剧方式和揭触力度,令人震惊。转年6月初,突然听到他决然弃世的消息,久久不能相信。一个还不满四十周岁的天才画家,就这样令人痛惜地走了! 1997年,中国画研究院举办“老十遗作展”,他生前的朋友都来了。睹物思人,大家的心情仍很沉重,展厅里静无声息。我忽然觉得应当写点什么,但眼前总是浮现出老十憨笑的样子。那场悲剧的惨烈景象还像影子一样罩在心头,面对作品,竟难以进入画境。 转眼八年过去。如今,又有机会重读老十的遗作。这次,我终于能够走进他的艺术世界,倾听他无声的诉说,写下我早该写出的感想。 一、残荷的独白 李老十,本名李玉杰,字默忍,因排行十,取号老十。原籍山东,1957年生于哈尔滨。1977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学校美术专业,198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民间艺术系,生前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 在中央美院学习的时候,这个来自东北的学生谦和而敏感,喜欢读书、写字、思考问题,从不满足于单纯的画技训练。1984年,他的作品人选第六届全国美展,并获得中央美院学生作品年展二等奖。1985年,他获得“峨嵋杯”全国书法大赛一等奖,绘画作品获得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亚洲文化中心颁发的“野间奖”,毕业创作《快活林》(取材于《水浒传》的连环画),又以别致的构思、夸张的形象以及文图的巧妙结合,赢得了广泛好评。但他的才能似乎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1987年,他的插图作品又在第七届“诺玛”插图比赛中获奖。当时,许多年轻艺术家以追逐现代主义、高标“反传统”为时髦,李老十却坚持练书法,刻印章,画水墨。他曾在一幅画上题道:“今人论画,开口毕加索,闭口马蒂斯,何不谈梁风子,何不说徐青藤?见了洋祖宗,便忘了老祖宗,如此忘恩,当掌嘴。”这话不免情绪化,但清楚地表达了他的主见和追求。 李老十引起画界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是前面提到的“六人水墨艺术展”。此后六年中,他创作了大量荷花、人物,偶及小品杂画和山水。荷花几乎是清一色的残叶残花和枯蓬,人物则主要画钟馗与鬼,包括身着古装的小鬼、厉鬼,身着现代衣衫的男鬼、女鬼,以及牛头马面之类。这些作品,大都是夸张变形、借寓象征、宣泄表现,而不是写实方法和描摹再现。上世纪70年代晚期以来,出于对体制化的写实主义一统天下的逆反,艺术界出现了一股强劲的表现性浪潮。这一浪潮从理论和创作两个方面对“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进行了反拨和解构。在中国画创作中,这一思潮大抵表现为三种形态,第一种多借鉴西方表现主义,突出想象与幻想,重视变形与色彩的表现,相对弱化笔墨意趣;第二种多借鉴传统写意画,强调诗书画一体,相对重视笔墨意趣;第三种综合两者,试图把西方表现主义传统与中国文人画传统融为一体,既突出变形表现,也看重笔墨的表现力。李老十可归之为第三种,其特点是,以文人画传统为主,适当吸收表现主义的某些因素。 老十初画残荷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较早的一幅曰《野水荷秋图》,用淡墨、土黄和赭色画残叶与莲蓬,秋意苍茫而惨淡。后来他在此画的补题中自述了画荷经过:“己巳年秋,余住西山,尝于风雨中独游颐和园。每见秋枝残叶,摇荡风雨,心必为之所动。几回折莲,何能尽取?故写残荷图百十余幅,意有未尽,乃以诗记之,并颜其居曰‘破荷堂’。”他的“破荷堂主”之号,亦由此而来。观残荷而“心为之动”,不是因为“秀色空绝世”的鲜美,“出污泥而不染”的清高,或者“月晓风清欲堕时”的幽淡,而是因为一种发自心底的悲秋情怀。他曾借古人诗词表达这情怀,在画上题写过李商隐“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句,题过元人小令:“干荷叶色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愈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雨,寂寞在秋江上。”但古人的淡远空寂之意不足以表达他的内在感受,于是自己做诗,直抒胸臆。我们试举例略作解读:
荷1991年
书法 “戏红倚翠,自在幽游。蓦然回首,满目残秋。”(《题荷鸭图》,1996年)此图为横卷,画中残荷狼藉,秋光肃杀,卷尾有一蓦然回首的游鸭。“蓦然回首,满目残秋”指自然景色,也隐喻人生。戏红倚翠的幽游过后,终将面对荒凉的残秋,不论这残秋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不难看到,这题句透着一种悲哀。 “花残终有恨,嫣红酬病眸。生息参透否,无语对寒秋。”(《题秋塘》,1996年)“嫣红酬病眸”,是指自己病中观荷。老十患肝病,经常捂着肚子作画。他的大哥也遭此不幸,就在这一年过世。大哥本是一英俊的男人,逝世前骨瘦如柴。老十目睹这一切,对自己身体的前景感到悲观。他在诗中自问是否参透了生死,答曰“无语对寒秋”,心绪是悲凉的。 “遍写荷塘不见花,风卷残叶乱如麻。胭脂买笑寻常事,谁解枯蓬胜艳葩。”(《题四十莲蓬图卷》,1996年)这一年正月十八是李老十四十岁生日,他画了此卷《四十莲蓬图》。题诗说自己笔下“风卷残叶乱如麻”的荷花,不被世人理解,因为人们喜欢的是“胭脂买笑”——这里用了一个画史上的典故,说南宋初,从东京汴梁辗转来到杭州的著名山水画家李唐,因画风不合时宜,生活很潦倒,他作了一首诗自嘲:“雪里烟村树里滩,看之容易做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李老十黑乎乎的秋荷,也像当年李唐的山水一样,不受时人欢迎,很少有人买。在他看来,人们喜欢用胭脂画的艳葩而不理解用水墨画的枯蓬,既是寻常之事,也是可悲之事。他宁守清贫也不趋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