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与竹久梦二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兆忠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通过对丰子恺与竹久梦二关系的考察和梳理,揭示一个向来被忽略的现象:近代以降,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下,“东方文化共同体”震荡解体,但其深层的联系和互动并没有因此而中断。由此证明:文化上的亲缘,共同的历史文化记忆,对于中日文化艺术的交流与发展,是一笔珍贵的资源。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05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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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1年春,已为人父的丰子恺在家境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向亲朋好友借钱,赴日本留学。

      丰子恺此举,是出于不愿意继续“卖野人头”的艺术良心与职业危机感。当时,只有初等师范学历的丰子恺在一所专门培养图画音乐教员的专科师范学校当先生,教授西洋绘画。这种事情今天看来不可思议,在那时却很正常。了解中国现代美术史的人知道,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艺术专科学校,就是由一个没有任何“学历”的十七岁毛头小伙子刘海粟创办的。这是一个新旧交替、英雄辈出的时代,一切都逸出了常规,对西洋画这门刚舶来不久的艺术只有粗浅知识的丰子恺,有机会在讲台上为人师表,当然是时代潮流作用的结果。

      然而丰子恺却是一个知深浅、有抱负的人,无法安于这种现状,他曾对着一个写生用的青皮橘子黯然伤神,哀叹自己就像那个半生不熟的橘子,带着青皮卖掉,给人家当绘画标本。而在当时的条件下,有志青年要想学习西方学问,领时代潮流,惟一的选择就是出洋留学,有背景、有实力的赴欧美,没背景、没实力的,就赴日本,通过日本学西方。丰子恺家境贫寒,自然不可能去欧美,只有退而求其次去日本。而且,对于丰子恺来说,日本已不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他的恩师李叔同早年就留学日本,师从日本洋画大师黑田清辉学油画,兼学钢琴和作曲,并在日本组建剧社——春柳社,上演现代话剧《茶花女》,轰动日本。李叔同学成回国后,执教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丰子恺就是在那里成为他的得意弟子。通过李叔同,丰子恺不仅学会了炭笔素描,初步掌握了日语会话,还结识了几位来杭州写生的日本洋画家(注:李叔同的日本朋友画家大野德隆、河合新藏、三宅克己来西湖写生时,正是他潜心佛学悟道之时,于是委托自己的得意弟子丰子恺陪同他们。)。因此,去日本留学,“窥西洋画全豹”,补己不足,对丰子恺来说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

      从学习外语的角度看,丰子恺此行堪称中国现代留学史上的一个奇迹。以短短十个月的时间,精通日语,兼通英语,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非超级语言天才不能。丰子恺掌握日语的办法颇为奇特:刚到东京时,他随众入了东亚预备学校学习日语,读了几个星期,嫌进度太慢而辍学,到一所英语学校报了名,去听日本老师是怎样用日语讲解英语的。这个异想天开的法子居然很奏效,丰子恺略识英语,了解课文的内容,通过听老师的讲解,窥破了日语会话的门道,日语水平因此而大进,不久就能阅读《不如归》(德富芦花)和《金色夜叉》(尾崎红叶)那样的日本现代文学名著了,他对文学的“兴味”,就是那时养成的。而且,这种一箭双雕的办法,使丰子恺的英语也跟着进步,经过一番用功,到后来能够自如地阅读英语小说。丰子恺日后从事文学翻译和音乐美术理论译述,他宽阔的艺术眼界和理论修养,无疑得力于那时下的功夫(注:丰子恺:《我的苦学经验》,《缘缘堂随笔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46页。)。

      然而,丰子恺在东京学艺却不像掌握日语那么顺当。他本来是做着画家梦来到日本的,孰料到了东京,领教了日本美术界的盛况后,这个梦想破灭了。丰子恺后来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1920年春(实际上应为1921年春)我搭了‘山城丸’赴日本的时候,自己满望着做了画家而归国的。到了东京窥见了些西洋美术的面影,回顾自己的贫乏的才力与境遇,渐渐感到画家的难做,不觉心灰意懒起来。每天上午在某洋画学校里当model(模特儿)休息的时候,总是无聊地燃起一支‘敷岛’(日本的一种香烟牌名),反复思量生活的前程,有时窃疑model与canvas(画布)究竟是否达到画家的唯一的途径”(注:丰子恺:《〈子恺漫画〉题卷首》,《丰子恺文集》(艺术卷一),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29页。)

      

      竹久梦二 《祈祷》 1916年

      有必要说明的是,丰子恺立志成为的“画家”,是洋画家,也就是油画家。这个选择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丰子恺成长的时代,正是中国传统文化受到彻底怀疑,“全盘西化”鼎盛的20世纪10年代,洋画成为全社会的宠儿,是可以想见的。据有关资料统计,在20世纪头二十年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美术学校里,学西洋画的人数是学国画的十倍。年轻的丰子恺自然不可能摆脱历史潮流的左右,他正式学画,走的就是西洋画路子,先是临摹商务印书馆的《铅笔画临本》,后来又从李叔同先生画炭笔石膏模型,将“忠实写生”视为绘画的不二法门,到了东京后,丰子恺选择了一所颇有名气的洋画研究会——川端洋画研究会,天天对着模特儿画人体素描,接受学院式的训练。

      丰子恺在东京究竟领教到了什么,这“西洋美术的面影”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自己并没有具体说,这方面的资料也很匮乏,我们只有借助合理的想象,来“复原”当时的历史情景:当时的日本,正处文化思想空前活跃与开放的大正时期(1912-1926),美术界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在东京的各大博物馆里,陈列着毕加索、马蒂斯和梵高等西方现代艺术大师的作品,还有他们的东洋高徒们虔诚的模仿之作,日本的现代民族绘画——日本画,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于此时已成气候,与洋画渐成抗衡之势,日本的三大美术展览——“院展”、“文展”和“帝展”,争奇斗艳,此外数不清的展览会,每天在东京、横滨等大城市进行。作为一个初次出洋的中国学子,第一次与众多的世界级艺术大师的作品相遇,眼花缭乱,体验到一种类似“休克”的感觉,进而失去自信,都是很自然的事——事实上,很多出国求学的中国艺术家都有过这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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