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以后,我就一直独自生活。 你惊奇?其实这没什么了不起,人本来就是孤独的,难道不是? 17岁的盛夏,我的父母在法院外面打电话给我,最后一次征询我的意见,问我到底要跟谁。我对他们既已失望透顶,跟谁又都不会是我最终的选择,于是我说“我就是我,不属于你们任何一个。” 后来,我就一直住在学校里,父母按时把钱汇到我的银行账号上。因为心有所欠,所以格外大方,高考后我去查那张银行卡,已经积攒了很充足的一笔。 于是那年7月,我在城南租了一间小房子。房子有暗红砖墙,白木窗框,楼下花圃里种满了淡紫柔粉的蔷薇。大树上还挂着小孩遗落的秋千,有风时,它便晃来晃去。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的父亲远去德国,而我母亲嫁到了深圳,两人都比我有出息。其实我也不错,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大学,读一个无聊的信息管理与统计专业。 胡枷是开学第一天在校门口接新生的学长。他见到我,大眼睛一瞪,问我“咦?你就这么来啦?行李呢?” 我说我没行李,办好手续我还得回家睡午觉呢。 后来,胡枷这家伙告发了我,害我逃宿的计划破产,不得不住进学校的破宿舍楼。周末他来请罪,带我去吃饭,他嬉皮笑脸地说“为了你好,和大家住一起,才不会变态。” 我们那天吃的是火锅。一半红汤滚沸,一半白水盈盈。我专挑红色的辣味吃,表情狰狞,他就笑,笑了半天,也不说笑什么。于是我也跟着笑,面对一位善笑的男孩,人的心情是没办法不好的。 秋天的午后,我偶然爬上文科楼的天顶,遇见了正在画画的胡枷。他脚边堆着成捆的画稿,我抽出几张,忽然看到了我自己。画里,我表情狰狞,正在踞案大嚼。 “知道吗?这就是——猪的吃相。”他认真地说。 大概是从那天起,我开始试图了解我自己。 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喜欢的是什么?我的未来会怎样? 一支炭笔,一块画布,若干幻想,一个平凡的人就可以编织出不那么平凡的梦想。 我拜胡枷为师,开始跟他习画。 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要到胭脂路去逛,和一群大妈大婶一起在布堆里翻找,尽量用最便宜的价格淘到我们需要的白色厚布。这些布当然不是用来缝衣服的,而是做画布。 我们就那样画了整整两年。两年里,我们画掉了上百张画布,两大箱炭笔。深冬,学校的人都走了,就剩我们俩,像两只细脚的鹳,立在文科楼的天顶,显出傲岸苍茫的样子。雪就那样落着,人像沉在海底,我冷得哆嗦,胡枷就说:“需不需要我温暖的胸部啊?” 我走过去,很乖地钻到他怀里。那一刻,我们贴得那样近,几乎疑心已成情侣。可是我知道,爱情这件事,有时候就像在寒天拾到发了潮的火柴,你怎么着急,它也擦不燃。 我们画了那么多画,积在天顶的破箱子里,快被虫子吃光了。胡枷说:“我们办个画展吧,我们会成功的!” 在市中心废旧的小艺术馆里,我们忙了三天三夜,精心地布置我们的画展,累得快虚脱了。可是画展开始那天,我却没有勇气去看。胡枷去了,晚上他回来时我问“看的人多吗?” 他骂了一句他妈的,说一整天还不到10个人。 那个晚上我们醉醺醺地搂在一起,坐在我们的天顶上,胡枷淡淡地劝我:“算了,不画了。”仿佛在漫长的山洞里已走了大半程,四周寒冷黑暗,没有火把,可是我的同伴忽然抛下我,独自一人返程了。而我呢,我还在慢慢摸索,探寻着出路,饥寒交迫。 从此,胡枷果然不再画画,发奋参与学校的各种活动,很快成为学生里的官僚,后来,他当上学生会主席。 而我又恢复到我孤单的生活里去,却在春天的时候,忽然收到一封电邮。 来信者叫杜弋,住在离我很远的城市里。他说,去年冬天,我出差路过你的城市,那天下雪,办完事我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看到了你的画展。他说,当时看了,并没有觉得特别好,可是,很奇怪,我却一直没有忘记。他说,大概这就是歌里唱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吧。 是怎样的一种触感,像蜉蝣掠过水面,就那么微弱但真切地碰到我心里最柔软的一角。画画是一件寂寞的事情,忽然知道远处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关注着你,我觉得我真快乐。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打电话给我,问我:“你一定很瘦对不对?” 他又说:“要注意身体啊。” 他说的话都很老生常谈,有点像爸爸。不过,他比爸爸懂得我,他告诉我,在那部电影里,马蒂达问里昂“人生是从来都很寂寞,还是只有少年时如此?” 里昂回答:“Always。” 不是没有人告诉过我,陌生男人多么危险,但是我无法将杜弋归入这样的戒备中去。 大三的夏天,胡枷毕业,俨然是一位青年才俊了。胡枷意气风发,无往不利,恋爱了几次,失恋了几次,仍旧对结婚这件事充满了向往。 某个下午,他骑着单车从我的楼下轻过,停住,然后扬起头,冲我的宿舍大喊“405,绎,你出来出来!” 我走下楼去,看着他:“喝酒了?” “没有。” “还嘴硬,要干吗?我忙着呢。” “绎,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我可不可以请你做我的女朋友?我知道你很寂寞,我也很寂寞,据说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就不会再寂寞。” 我看着胡枷,胡枷有双明亮的大眼睛,这样一双眼睛,光明磊落而又懂感恩。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