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中,父亲严厉得近乎冷酷。这也许和他的职业有关,我小的时候,他是镇上中学的教师,学生们都怕他。父亲在家里也不苟言笑,通常看书或写一些古体诗,那样的时候我们谁也不敢去打扰他。只是有一次父亲对我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当时我正捧着他那本繁体的《唐诗三百首》在读,他破例地为我讲解了张九龄的《感遇》。虽然我还听不懂,可心里却充满了温暖的感动。 那时我只有8岁,一直以为父亲不爱我们,自从他对我笑过以后,我觉得他其实是很可亲的。可是不久,我心中的感动又被父亲打碎了。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没有课便随父亲去他的学校玩儿,由于在操场上看学生们踢球,放学铃声响起好半天我才想起去找父亲回家。父亲不在办公室里,我向校外跑去,刚出校门就看见父亲骑自行车离去的背影。我大喊了几声,父亲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蹬车的速度,很快消失在路的拐角处。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心里很是害怕,18里的路走完,到家时天已擦黑了。一进门我就哭了,父亲说:“都回来了还哭什么?闭嘴!”我不敢哭了,他又说:“你都8岁了,我6岁时就能自己去县里了!”虽然我心中抱怨,可那以后却能自己去镇上中学看踢球了。 上初中后,当我对各类书籍产生兴趣时,父亲的书柜便对我开放了。那些日子我不管看不看得懂,生吞活剥地看了很多名著,终于有一天,父亲拿开我手上的书,说:“如果看到令你激动的地方,想一想人家是怎么用文字表达出来的,然后你不妨也试一试,这样书才没有白读。”我心里就像开了一扇窗,从此我的日记再不是敷衍与流水账,多了许多生动的内容。我想今天自己能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与当初父亲的点拨离不开。那时父亲也常投稿,文章常常被退回,可他一直坚持着。直到他不再当教师,为了家庭四处奔波时,才不得不放弃了心中的梦想。那时我已读高中,正对文学迷得如醉如痴,整天无病呻吟地写一些风花雪月的文章,然后一股脑地投寄出去,于是每天都活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之中。于是原本很优秀的学习成绩慢慢滑下来,可我心中却无怨无悔,成功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高三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在惜时如金地复习功课,而我依然在涂沫那些不见天日的文章。这时候父亲已从外地调回,他不能容忍我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不分轻重,于是对我严加控制,甚至没收了我所有的课外书籍。可这无法阻止我内心的渴望,那些日子,我的创作转入了地下。那年高考,我不出所料地落榜了。命运很会捉弄人,得知落榜的那天,我收到了生平的第一本发表我文章的样刊。那是一本《中学时代》,我发表的文章是《心痕》,看着这篇凝结着我无数期望与心血的文章,喜悦早已冲淡了高考失利的沮丧。当我把文章拿给父亲看时,原以为他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毕竟我实现了他一直未曾企及的梦想。可是父亲却将那本样刊撕得四散飞扬,他说:“当初我鼓励你写作,并不是为了让你付出学业的代价,你这样做得不偿失!从今天起,不许你写,连大学都考不上,还谈什么成为作家!”站在那里,我心中充满了愤恨,当时并没有去想父亲话中的道理,只是想他一定嫉妒我了,他为了努力了多年依然落空的梦却被我实现了,心里怎么会平衡? 夜里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为了让自己的文学路走得更长久,看来只有先考上大学了,否则连父亲这关都过不了。一想到父亲撕那本书时的情景,我的心很痛,更多的是愤慨,我一定要发表更多的文章给他看!第二天我焚烧了我一箱子的习作,然后找出书本便去补习班复读了。在补习班中我争分夺秒地复习着,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没有再写过一篇文章,当然模拟考试语文的作文除外。当七月来临时,我的心中已充满了自信。 自从进补习班以来,我就住进了学校的宿舍,除了春节那几天,我再没有回过家,日常用品都是母亲给我送来。进考场前,许多考生的家长在门外守候着,我知道父母不会来。在考场上我答得得心应手,当考完最后一门,放下笔的刹那,心情竟出奇地平静。外面下着雨,走在雨里,忽然有了想流泪的冲动。忽然,雨停了,头顶多了一把伞,是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又重拾搁置了一年的文学梦,经过一年的沉默,我的文章多了一份厚重。如今大学毕业5年了,我已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文章,可我从不把文章拿给父亲看,我怕触动他的心,当年撕书的事我一直不能释怀。由于毕业后我一直在外地工作,一年中回家的次数很少,常常想念退休的父亲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是否还闲暇时读书写文章?那一次回家,发现父亲已经不怎么读书了,经常坐在那里深思,点燃一支烟,飘散的烟气笼罩了他的暮年。看着这一情景,我的心中便充满了悲哀。一天早晨,在整理父亲的床时,我在枕头底下竟发现了当年的那本《中学时代》!母亲说,父亲当年撕过后就后悔了,用透明胶把那些碎片又粘起来,没事时便拿出来看我那篇文章,这些年一直这样。我呆在那里,眼泪淌出来…… 如今站在窗前,想着远方的父亲,心中又一次风起云涌。如果我行走在风雨的途中,父亲就是那个为我撑伞的人;如果我的生命是汪洋中的一叶小舟,父亲就是那使我前行的帆啊!我的心于感动中慢慢濡湿,溢满了生命中最真挚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