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真的是一个一再否定的过程吗?那么,过去于我而言究竟又是什么呢? 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是和父亲一起到人民公园划船。那里有一座拱桥,桥长得什么样子我至今也不清楚,只记得小船慢慢驶进桥洞再驶出来的一种神奇的感觉,一种那个年龄还无法超脱的忧郁。那个时候我喜欢在船驶进的一刹那朝天大吼一声。然后回过头来聆听桥洞里发出的回声。可每每是船还未驶出太远,声音就随风而逝了。那时的回声便成了心里的沉甸甸的感觉了。 还记得从前班里的一个男生,五年级的时候,因为我要转学,他在我的同学录上留下了一行轻快而跳跃的字迹,还用沙哑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他真的是一个奇特的男生,聪明而且灵巧。那个男生因为偷过班里同学的东西,又加上学习不够努力,成绩不好,在孩子的世界里这是最最不允许的,是被鄙视而且唾弃的。于是当班里同学再丢东西所有的目光都会向他靠拢,在人们眼中,隐喻着一种明确的默契,这已成为了最不可抗拒的事实。我也曾丢过东西,我也曾怀疑他,我还记得在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我在办公室里是怎样的把一条条的罪名砸向他,怎样用手指着他的鼻尖同他据理力争。那个有阳光的下午,我站在他面前,看到他苍白的皮肤变得不可思议的透明与脆弱,可是,我却毫不留情地把我作为儿童最残忍的一面展示给他看。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种淡淡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第二天,他把我丢的东西赔给了我,仍是那种淡淡的眼神,用一种定定的方式。可是很久以后,就在我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却在自己的书包夹层里发现了我丢失的东西。可我,已没有机会再去赎罪。 他不是一个坏男孩,只是有些坏习惯(可惜童年的我不是这样想的),所以常常遭到班里同学的欺负。那是一个有着血红色天空的下午,他被人按在地上,瘦弱的身体在别人宽大的手心中不停地挣扎着,像条被人抓住的可怜的鱼。那个人揪住他的耳朵,强行往里面灌着沙土,我看着这些细碎的沙子一点点下坠,落进他的耳朵。还有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和那个人幸灾乐祸的暧昧的笑容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切换穿插。让我难过的是,那时我幼小的心灵根本就提不起对那个人的愤怒和对他的不平,自己只是感到恐惧,而且还有一种让我至今痛恨我自己的得逞的心理。在当时,周围还围着许多同学,可是每个人都是冷漠得无动于衷。那个黄昏,我们又一次用我们残酷的方式在我们本该爱护的同龄人的心上划下了一道不可愈合的伤痕。现在回想起来,他绝对是个早熟的孩子,他比我们都成熟,所以会在我们的冷漠中寻找自己的保护层,他从不因为受到暴力而哭泣,每天还是那张灿烂的有笑容的脸,绘声绘色地模仿小品演员,唱一些难听的歌曲,写一些俏皮的话,追一个漂亮的女孩。 可我却不能原谅那时的自己,我和我同样无知的同伴残酷地剥夺了一个同龄人在那个时候应该拥有的天真,而使他过早地陷入了成熟的困惑中。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是由很多人围成一个圈,把一个所谓的“老鼠”围在里面,游戏的终极是要用尽所有的手段不让它逃脱出来。今天回想起来,总觉得我们就是一直在围着这样一个圆圈,把他围在我们残酷的圈子里不放过,不管他是以怎样的不追究的方式回避我们的残酷,我们却仍旧以我们固执的性格精心营造着这堵墙,这堵会投下深深阴影的墙。 就像是从前家门口附近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夏天午后的阳光还炽烈的时候它总会投下长长的影子。我们坐在那儿,是一群挨近了距离的女孩,还有一个我喜欢的男孩。应该说是我们喜欢的男孩,因为在那个时候,几乎班里的每一个女孩都喜欢过他。现在想起来,那是一张酷似周星驰的脸,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容,留着平头,整天抱着个足球瞎转,是如今我最最讨厌的那种咋咋呼呼的男孩。可在当时,那个男孩具有活力的魅力确实叫我无法抗拒。想想看,那应该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孩,于是那段平常的际遇便被蒙上了一层不平凡的灵感,激发着我孩子气的绵长幻想。午后,我们坐在梧桐树的影子上,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些大胆的女孩试探地向他微笑,他都一一答复了。惟有我,在他们笑声的缝隙间想着些自己的心事,却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在每个潮湿的黄昏,走出家门,跟别的女孩子一起在校园里游荡。 从前学校里有一座假山,大概五六米的高度吧。几个一样大的女孩在上面窜来窜去,小心翼翼地想像着这是宫殿、那是台阶,于是天生的疯狂中也比男孩子多了一份难得的精致。直到有一次一个女孩不幸从假山上摔下来,我们才结束了这么长时间来对假山的依赖。恰巧那个男孩的到来,使我们的游荡有了目的性。我们进入了人生的第N个过渡期,上了四年级。 四年级的时候,自己有了比过去更完整的心智,抛弃了因为家住得较近而成为好友的好友,重新有了一个可以跟我吵架跟我争得面红耳赤的女友。五年级结束,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其间我们还彼此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信。那一段日子里,每隔一些时间我都会收到一个鼓鼓的信封,里面有很绚烂的信纸和夸张的字迹,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而后,我也会花一些时间把一个彩色的信封塞得满满的,然后,邮出去。这种日子不知维持了多长时间,总之,以后的每一封信都变得缓慢而迟钝。信封里没了往日的灿烂,很单调的一页薄薄的信签,字迹因为潦草而模糊,信的内容也开始敷衍与拖拉。不记得是谁先终止了通信,但不管是谁,没有心的日子让我过得很轻松,没有时间缺乏的压力。只是在偶尔的间隙感叹人的感情真的是那样脆弱吗?不管当时我们到底有没有通信,现在的我还是会在父亲问我她是不是我的好友时给予否定的答复。也许她只是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脑子里有些印象,仅此而已。小时候是朋友,长大了却失去了各自的音讯,已经是个不在自己世界中存在的人了,怎么会是朋友?可是,人们真的不愿承认自己从前所做过的事、交往过的人、执着过的感情吗?难道这些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讲都是幼稚和无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