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揭示了关于“伦理”的两种考察方式:实体的观点;原 子的观点。“在考察伦理时永远只有两种观点可能:或者从实体出发,或者原子式地进 行探讨,即以单个的人为基础而逐渐提高。”他的看法是:“后一种观点是没有精神的 ,因为它只能做到集合并列,但精神不是单一的东西,而是单一物和普遍物的统一。” (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96,第173页;第112页。)实体的观点 、原子的观点,都基于一个依据经验确立的至今难以动摇的理智的直觉:伦理是关系的 ,道德也是关系的。“道德的观点是关系的观点、应然的观点或要求的观点。”(注: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96,第173页;第112页。)无论伦理、道德 ,还是伦理世界观、道德世界观,都应当以“关系的观点”、“应然的观点”,这两大 人文元素为基础和前提。 然而,只要稍加反思就会发现,问题的关键不在“关系”和“应然”,而在“何种关 系”、“如何应然”?近现代文明,尤其是以西方为代表的现代性文明发展的轨迹,显 然是不断抛弃和日益背离“从实体出发”的伦理观点,而尊奉“原子式探讨”的世界观 和方法论。这一转变的理性基础似乎很直白:在理论方面,“实体的观点”是以黑格尔 为代表,乃至是黑格尔以前的古典的和传统的观点,缺乏现代性;在实践方面,“实体 的观点”容易导出整体主义,甚至整体至上主义,因而容易导致伦理的和政治的专制。 于是,在民主扬弃专制、个人主义取代集体主义和整体主义的伦理精神的转换中,“原 子式探讨”便成为重要的世界观和方法伦。 值得特别警醒的是:“原子式探讨”的伦理观点,在避免和消解传统的也是原始的专 制主义的同时,已经导致一种新的形态的伦理专制主义——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专 制,也不是伦理实体对伦理个体的专制,而是一种形态的伦理对另一种形态的伦理、一 种文明要素对另一种文明要素、甚至是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专制。现代性文明造就 出的这种完全有别于传统的新的伦理专制主义,目前虽还处于初始阶段,但已经充分表 现出它的暴劣:价值霸权,文化帝国主义,文明帝国主义。 需要严肃追究的是:“原子式探讨”的伦理,如何在否定“从实体出发”的以整体性 和普遍性为取向的伦理精神过程中,造就出比传统伦理更粗暴的现代型伦理专制主义? 一个大胆的理论假设是:“原子式探讨”的伦理事实上沿袭和延伸着西方文明文明的一 个一以贯之的形上世界观和形上方法论——本体世界观和本体方法论。于是,现代伦理 精神和伦理体系如果试图完成飞跃,就必须进行伦理世界观和伦理方法论方面的革命。 这场革命的核心是:从本体世界观到生态世界观。 一、生态觉悟的文明本质 越来越多的学者发现,哲学正面临深刻的危机,这一危机的核心是奠基于西方传统的 本体论思维方式的消解,哲学的本体论思维方式正愈益失去它的合理性,而本体思维消 解之后,人类文明可能面临“无哲学”的处境。(注:事实上,这一断言本身即是以西 方文化为核心的表现。本体思维只是西方哲学的特质,人们以西方哲学为范式对各种文 化传统下的哲学进行评判,确立的恰恰是西方文明、西方文化的霸权。本体思维的消解 ,最多只是“无西方哲学”,准确地说,是无传统意义上的西方哲学。哲学的其他民族 形态,以及西方哲学的新形态,无疑将继续存在或正在生成。)也有的学者指出,现代 哲学发展的走向,不是无哲学,而是由本体思维向伦理思维转化。(注:参见田海平: 《从本体思维到伦理思维》,《学习与探索》2003年第5期。)哲学如何转换当然有待争 论,这里只是确认一个事实:本体思维的哲学、本体思维已经失去合理性,并且必将继 续失去合理性。承认这个事实需要学术洞察力,更需要巨大的理论勇气,因为它意味着 我们必须痛苦地选择抛弃一种执着已久并仍然津津乐道的传统。不过,更为困难的工作 还在另一个层面:本体思维不仅造就了一种思辨范式,更造就了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 甚至可以毫不夸大地说,造就了一种“本体文明”,即基于本体思维的文明。告别本体 思维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实现本体世界观、本体文明的超越,则无疑要付出更为艰巨的 努力,因为它所进行的是关于世界观、方法论、价值观,乃至人类文明的一场革命。 问题在于,本体思维、本体世界观消解、终结之后,是否有一种更为合理、体现新的 时代精神和文明取向的世界观出现?历史只能提出自己所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任务的提 出,说明完成任务的条件已经具备或正在具备。一种新形态的伦理世界观正伴随新的文 明诞生,这就是生态世界观。 本体思维有两个基本取向。一是寻找万有背后的本质和真理,并以之统摄万有;二是 寻找万物的始基,或世界的最小单元。它们是自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的传统。柏拉图的 “理念”,以及由泰勒士的“世界是由水构成的”到“原子”的哲学演绎的传统,就是 这种本体思维的学术表达。本体思维的世界观,将世界分为现象与本质、表象与真理, 以及“一”与“多”两大存在,以本质统摄现象,“一”托载“多”,试图将世界归于 某种最基本、最超越的存在,是一种二元对峙,但又归于其中一元的世界观。“上帝” 就是这种世界观最为典型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