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荷马之后,古希腊思想史上还有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诗人赫西俄德。据认为,流传下来的《工作与时日》和《神谱》都是他的作品。近代学者认为,赫西俄德的作品反映的是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社会生活。这应当看做是对他的《工作与时日》的评价。《神谱》则继承了荷马的风格与伦理价值观。因此,这是两个从思想内容到风格都极不相同的作品,所反映的道德观念也是两种形态。《工作与时日》是现实主义的并以对人们进行道德劝教为中心,《神谱》则是浪漫主义的并不进行人间道德风化的考虑。 一 赫西俄德继承了荷马的风格,以浪漫主义手法谱写的《神谱》,写了一个希腊诸神的世代谱系。在作者的笔下,奥林匹斯圣山上的众神们享有着无限荣光,赫西俄德把人间价值的光环都赋予了众神,他们是永远快乐而且是永生不死的。而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 不朽的众神们并非受到人间的道德规范的制约。从我们今天的性关系的道德观点来看,赫西俄德的希腊诸神的谱系学,就是一个乱伦的谱系学(实际上它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人类早期的两性关系)。大地之神该亚首先生了天神乌兰诺斯。然而,大地该亚(地母)与其子天神乌兰诺斯交合,生下众神,其中一个最小但最可怕的就是狡猾多计的克洛诺斯。其次,这个谱系也是一个由于性关系的紊乱而发生代际冲突的谱系。在大地之神该亚眼里,天神是一个到处与异性发生关系的强大的神,并因此引起了地母的强烈嫉妒,所以她让他们的儿子克洛诺斯去惩罚无耻的父亲。这就是当他父亲渴求爱情,拥抱大地该亚时,他割下父亲的生殖器并将它扔在他的后面。这个故事对于弗洛依德有着直接的启迪。在他看来,人类的早期有着一种父辈与子辈之间为了异性而进行的战争,即父亲对异性的占有。它导致的就是弑父情结。同时,《神谱》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力的统治的世界。在宙斯出生之前,天神的世界由克洛诺斯统治着。然而,他从父亲天神和母亲地母那里得知,尽管他很强大,但注定要为自己的一个儿子所推翻。于是,每当妻子生下一个孩子,克洛诺斯都把他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宙斯出生时,其母隐瞒其父才得以死里逃生。不久这个儿子就凭强力打败了他的父亲,剥夺了他的一切尊荣,取而代之成为众神之王。 在赫西俄德的众神谱系里,不仅在神那里找不到对人类性道德的遵守,而且人类的恶也变成了神的本性,或者说,人类的恶化身成了神。这类神有:欺骗女神、不饶人的或恶意的不和女神、争斗女神、谋杀女神、谎言女神、违法女神等等。 她们也是不死的而且也是光辉的奥林匹斯众神之一!在赫西俄德看来,神本身就是罪恶之源。赫西俄德也把人类的罪恶看成是来自于众神(如潘多拉的盒子),正如他把人类的光明如人间得到的火种看成是来自于神一样。不过,人类得到火种全在于一位神(普罗米修斯)欺瞒宙斯而偷给人类的!由此宙斯还给人类带来了更多的不幸。重要的是,我们要看到,在赫西俄德的笔下描写的众神们的生活,找不到人间道德的影子。尼采曾深刻指出:“谁要是心怀另一种宗教走向奥林匹斯山,竟想在它那里寻找道德的高尚,圣洁,无肉体的空灵,悲天悯人的目光,他就必定怅然失望,立刻掉首而去。这里没有任何东西使人想起苦行、修身和义务;这里只有一种丰满的乃至凯旋的生存向我们说话,在这个生存之中,一切存在物不论善恶都被尊崇为神。”[1] 在爱利亚学派的克塞诺芬尼(约公元前5世纪人)流传下来的《著作残篇》中,他写道:“荷马和赫西俄德把人间认为是无耻丑行的一切都加在神灵身上:偷盗、奸淫、彼此欺诈。”[2] 不过,这并不是荷马和赫西俄德凭自我意愿要这样做,他们的描述反映的是那个时期的希腊人心目中的神。神的世界并非是一个道德法则所统治的世界,而是一个力量所统治的世界。我们所看到的,是众神或作者对于力的崇拜。宙斯之所以能够超过其父而成为众神之王,就在于他的神力,不在于他的道德或公正。而且我们读到,宙斯总在和别的女神同床交欢。力量与原始本性的快乐同样得到了诗人们的歌颂。实际上,这样一个神谱,反映的是希腊祖先原始野蛮的风俗,反映的是它的征服与掠夺的历史。 二 在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里,与《神谱》相反,充满了道德的说教或训诫。在他看来,道德规则或道德秩序是人类生活的法则,虽然它们不是众神生活的法则。并且,虽然众神自己的生活不守法则,但是,他们却在上天管理着人类法则的执行。宙斯在这里成了公道、 正义和最高法律的化身。他正直、无私、全智,对一切违反法律的恶人都给予应有的惩罚。“无论谁强暴行凶,克洛诺斯之子、千里眼宙斯都将予以惩罚。”[3] 在《神谱》中,神的世界里力量是决定统治的决定性因素,而在人类社会如果把力量看成是正义的依据,如果认为力量就是正义,虔诚不是美德,那么,人类将陷入深重的悲哀,面对罪恶而无处求助。《工作与时日》说:“你要倾听正义,不要希求暴力,因为暴力无益于贫穷者,甚至家财万贯的富人也不容易承受暴力,一旦碰上厄运,就永远翻不了身。反之,追求正义是明智之举,因为正义最终要战胜强暴。”[4] 赫西俄德认为,正义是城市繁荣、人民富庶以及社会和平的根本保障。但何为正义?在《工作与时日》里,没有可以解释的词语。不过,《工作与时日》将正义与暴力、欺骗、作伪证或谎言对立起来,实际上就是把正义看成是公正或正直。值得注意的是,把正义与强暴对立起来,实际上强调了正义就是一种理性,它不是一种自然力量,是一种理性力量。在《工作与时日》看来,人们应当依据正义的法则来解决人们之间的争端,而不是依据暴力。在赫西俄德看来,人与其他动物区别的根本所在就是人类知道什么是正义,并依据正义来行事,而其他动物如鱼、兽以及鸟类,在它们之间没有正义,所以互相吞食。是宙斯把正义这个最好的礼物给了人类。“任何人只要知道正义并且讲正义,无所不见的宙斯就会给他幸福。”[5] 我们看到,在荷马史诗那里,也强调正义,但同时强调力量,尤其是人类的或神的自然力量或有机体的力量。在荷马那里, 正义与力量是一对潜在的矛盾。在赫西俄德这里,则把神的世界完全归于力量的统治,而人类社会则归于正义的统治。正义作为一种法则,它不诉求人的力量,而所诉求的是人的理性。 其次,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对世俗生活道德的极端重视。在赫西俄德看来,劳动是人的幸福之本。人类只有通过劳动才能增加羊群和财富,善德和声誉与财富为伍。“如果你把不正的心灵从别人的财富上移到你的工作上,留心从事如我所嘱咐你的生计, 不论你的运气如何,劳动对你都是上策。”[6] 凭自己的劳动致富,不拿不义之财,尤其不以暴力掠夺他人财富,是《工作与时日》中的一项基本道德劝教。这里把掠夺财富看成是与伤害恳求者、冷待客人、乱伦、虐待孤儿、斥骂年老少欢的父亲等恶行一样的罪恶。在这个意义上,《工作与时日》所注重的就是日常和平生活的伦理。这与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以掠夺、征战为荣的伦理观完全不同。从这种伦理观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希腊已经从一种征战掠夺的游牧民族过渡到一种以农业为主的过乡村生活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