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携带着一套语词,他们运用这套语词证明他们的行动、他们的信仰和他们的生活的正当性。运用这套语词,我们系统地阐述我们对朋友的赞美、对敌人的谴责、以及我们的长期规划、深层的自我怀疑、最高的希望。运用这套语词,我们时而前瞻性地、时而追溯式地讲述我们的生活故事。我将把这些语词称为一个人的“终极语汇”。 它在如下意义上是“终极的”:如果对这些语词的真值产生了怀疑,那么,其使用者别无选择,只有求助于循环论证。那些语词乃是他用语言所能做的一切;超出这一范围,便只能是无助的被动、或诉诸武力。终极语汇的一小部分是由诸如“真”、“善”、“正确”和“美”等空洞的、灵活的、无处不在的语词组成的。其大部分则包括例如“基督”、“职业标准”、“体面”、“仁慈”、“革命”、“教会”、“进步的”、“严谨的”、“创造性的”等更深厚、更严格、更具地域性的语词。这些更具地域性的语词承担了大部分工作。 我把这样一种人定义为“反讽主义者”( ironist) ,她必须满足如下三个条件:(1)她对她当前使用的终极语汇存有激烈的持续的怀疑,因为其他语汇——这些语汇被她所遇到的其他人或书视为终极语汇——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她意识到,用她现在的语汇构成的任何论证,都既不能保证也不能消解这些怀疑;(3)就她就其处境进行哲学思考而言,她并不认为她的语汇比其他人的语汇更接近实在,也不认为这种语汇与某种她自身以外的力量相联系。倾向于进行哲学思考的反讽主义者都会认为,不同语汇之间的选择,既不是在一个中立的、普遍的元语汇范围内进行的,也不是穿透表象达到本质的一种企图,而只是用新语汇对抗旧语汇而已。 我把这类人称为“反讽主义者”,因为他们的认识——任何事物都能够通过再描述而显得是好或是坏,以及他们放弃系统地阐述终极语汇的选择标准的努力,将他们置于萨特所谓的“超稳定”的境界:由于总是意识到他们描述自己的术语是易于改变的,总是意识到其终极语汇的偶然性、脆弱性,以及他们自身的偶然性、脆弱性,因此他们永远不能把自己看得很认真。 反讽的对立面是常识。对那些不自觉地依据自己及周围的人习惯使用的终极语汇来描绘一切重要事物的人,常识就是他们的标语。合乎常识就是理所当然地认为,用终极语汇构成的陈述足以用来描述和判断那些使用不同的终极语汇的人的信念、行动和生活。那些为常识而自豪的人,都会觉得第一部分所发展的思路不合其口味。 当常识受到挑战时,它的拥趸们最初的反应都是将他们习惯使用的语言游戏的规则加以普遍化,并清楚地展示出来(就如同某些希腊诡辩学者、以及亚里士多德在其伦理学著作中所做的)。但是,如果用旧语汇构造出来的陈词滥调不足以抵挡一个论证的挑战,那么,回应这种挑战的要求就会产生超越陈词滥调的意愿。到了这一步,对话就会变成苏格拉底式的。这时,问题“X是什么?”就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提问的:它不能仅仅只是列举X的实例而加以回答。因而,可能需要某种定义、某种本质。 当然,提出这类苏格拉底式的要求,仍未成为一位我意指的反讽主义者,而仅仅只是成为一位“形而上学家”——在我采用的海德格尔的术语的意义上。在这一意义上,形而上学家是这样一种人:他接受问题“什么是(例如,正义、科学、知识、存在、信仰、道德、哲学)的内在本质?”的表面意义。他断言,一个术语出现在他自己的终极语汇中,就确保它指涉某种具有真实本质的东西。形而上学家在如下方面仍然固执于常识,他不去质疑挤压一个既有的终极语汇的使用的陈词滥调,特别是这样一种陈词滥调:相信在许多暂时的表象背后,可以发现一个永恒不变的实在。他不再再描述,而是利用其他旧有的描述分析旧有的描述。相对的,反讽主义者是一位唯名论者、历史主义者。她认为,任何事物都没有一种内在的本性、真实的本质。因此,她认为,像“公正的”、“科学的”、“理性的”等术语在当前的终极语汇中出现,并没有理由认为,对正义、科学或理性进行苏格拉底式的探讨会大大超越当今的语言游戏。反讽主义者费时费力地担心这种可能性:她是否加入了错误的部落,是否被教给了错误的语言游戏。她担心,教给她一种语言、使她变成一个人的社会化过程,可能教给她的是一种错误的语言,因而把她变成了一种错误的人。但是,她无法给出一个错误的标准。因此,她越是被迫运用哲学术语明确地表达自己的处境,就越是通过持续不断地运用诸如“世界观”、“观点”、“辩证法”、“概念框架”、“历史时代”、“语言游戏”、“再描述”、“语汇”、“反讽”等术语,来提醒自己的无根性。 对于这种说法,形而上学家的反应是将它称之为“相对主义”,并且坚持,重要的不是使用什么语言,而是什么是真的。形而上学家认为,人类天生就有求知的欲望。他们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们所继承的语汇、他们的常识,为他们提供了一幅人类和“实在”之间的关系的知识图景,提供了我们具有一种进入这一关系的需要和义务的观念。它还告诉我们,只要以适当的方式发问,“实在”将帮助我们决定我们的终极语汇应该是什么。因此,形而上学家相信,外在的世界中存在着真实的本质,我们有义务发现这些本质,这些本质也倾向于帮助我们去发现它们。他们不相信任何事物都可以通过再描述而显得好或坏——或者,如果他们相信这一点,他们也会对这一事实感到痛惜,并且坚持实在会帮助我们抵制这样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