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质疑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井山,浙江工商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浙江 杭州 310035)

原文出处:
台州学院学报

内容提要:

十分流行的“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一说实出于翻译上的一个错误。在新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这句话被改译为哲学是“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然改译后的这句话仍不能成立,因为这句话只反映了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它同成熟时期马克思对哲学的见解是大相径庭的。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5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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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在讲到哲学的重要时,都要引用一句马克思的脍炙人口的名言:“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直到2004年出版的人民大学陈先达教授主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仍沿用了这一提法。在一些哲学专著中,马克思的这一名言也总是高频出现。如乌杰先生2003年出版的《系统辩证论》一书,也一字不漏地引用了马克思上述话语,并对此话语作出高度评价。但细细推敲,马克思的这句话是很值得怀疑的。试想,哲学的流派、体系很多,就以最基本的哲学派别而言,唯心主义、不可知论、形而上学、二元论……都是不折不扣的“真正的哲学”,难道它们都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吗?现代西方也有许多哲学,诸如实用主义、唯意志主义、存在主义、逻辑实证主义……当然也是“真正的哲学”,难道都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吗?诚然,上述一些哲学派别在历史上也曾经起过某种积极作用,不能将它们绝对否定、一概打倒,但“时代精神”通常是从正面积极意义上讲的,它总是和能召唤人、启迪人、鼓舞人、激励人的时代主旋律相联系的。例如2001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哲学大辞典》(修订本)是这样定义“时代精神”的:体现于社会精神生活各个领域的一定历史时代的客观本质及其发展趋势。它集中体现于社会意识形态中的那些代表时代发展潮流、标志一个时代的精神文明、对社会发展产生积极影响的思想之中。可见,“时代精神”作为一个专用名词,总是同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和发展趋势相联系的,同人类优秀的思想文化的精华相联系的,同能引导社会前进的进步思想相联系的。当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辩证法和形而上学等哲学“对子”在思想上进行殊死较量时,可称之为“时代精神的精华”的显然只能有一方,而它的对立面,尽管也是“真正的哲学”,当然是不能戴上“时代精神的精华”的桂冠的。不分青红皂白,一视同仁地把任何哲学都称为“时代精神的精华”,显然是不妥的。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当我们查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时发现,原来问题和翻译有关。上述马克思的原话见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1956年的版本。[1] (P121)而在1995年的新版本中,以上这句话被翻译成:“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2] (P220)这样,“时代精神的精华”变成了“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含义显然不同了,许多困惑也因而得以消解了。但问题在于,把哲学视为“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是否能够成立?应该说这仍然是值得怀疑的。一个时代的精神上的产物很多,如时代思潮、时代风貌、时代习尚以及一个时代的各种知识、科学等,难道能把哲学说成是这些精神上的产物的精华吗?回答仍然是否定的。这里可以引用一下毛泽东的看法。毛泽东指出:世界上的知识只有自然知识和社会知识两门,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就是这两门知识的结晶,哲学则是关于自然知识和社会知识的概括和总结。”[3] (P773)他把哲学界定为各种知识的“概括和总结”,是比较合理的。因为“概括和总结”无非是“浓缩”的意思,而浓缩的不一定是精华,也可以是渣滓。就以哲学来说,说它们是精神上的产物的“概括和总结”是可以的,因为哲学在“概括和总结”时会受到许多因素的制约,这种“概括和总结”可以是拙劣的、蹩脚的,也可以是精致的、高明的。按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的说法,有一种哲学是“坏的哲学”、“蹩脚的哲学”(如形而上学),还有一种是与此相对应的建立在“通晓思维的历史及成就”的基础上的“理论思维”(如辩证法),那么后者才是精华,前者只是糟粕,说它们都是精华则大谬不然。就以黑格尔哲学而言,它无疑是“真正的哲学”,甚至是哲学的包罗万象的体系,是哲学发展史上的高峰。说它是当时时代的反映和产物是可以的,但说它是“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显然是谈不上的。黑格尔哲学有唯心主义的形式和辩证法的内核,后者可说是精华,而唯心主义形式则是糟粕。黑格尔哲学是一个菁芜交杂的体系,黑格尔哲学反映了当时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跪着革命”的庸人习气。马克思和恩格斯不只一次地指出黑格尔哲学体系中包含的革命性和保守性的矛盾,笼统地说黑格尔哲学是“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也是不合适的。

      无论是把哲学说成“时代精神的精华”还是“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都是对哲学的过誉之词。那么马克思为什么要对哲学作出如此高的评价呢?原来这句话出自马克思1842年6月为《莱茵报》写的一篇评论中,而此时的马克思正处在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的思想转变过程中。这时马克思24岁,深受黑格尔的影响,属青年黑格尔派。青年黑格尔派思想激进,勇于反封建、反宗教,但当时所能找到的最好思想武器只是哲学。由于受当时世界观的限制,马克思这一命题中的“时代精神”意指时代中蕴育的理性,这个理性主要是指黑格尔哲学。在当时的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哲学代表理性、代表真理、代表事物发展的规律。政治、法律、道德,都要服从哲学,服从哲学就是服从理性、服从真理,很显然,马克思把哲学和哲学家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在同一篇评论中,马克思类似的对哲学竭尽赞美之词的还有很多,如称哲学“是自己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哲学“是文明的活的灵魂”等等。值得指出的是,以上这些话语在许多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中都曾不断地被引用,用以证明哲学地位的重要性和崇高性,其实都是误用。阿尔都塞早就有言:青年马克思是否已经是马克思的全部?早年马克思说的话虽然不一定都错,但以上这些话不能纳入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体系是应该肯定的。马克思以上提法中包含有正确的方面,他揭示了哲学对时代的依赖关系,强调了哲学无论从内容还是从表现形式上“都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这是对的。这些正确的方面凸现了马克思思想中贯有的实践品格,为日后马克思摆脱黑格尔主义的束缚提供了精神动力。但马克思一味拔高哲学,过高估计哲学对历史发展的作用,反映了青年马克思思想上的不成熟,说明当时他还深受黑格尔的影响,这一方面说明马克思的成长和马克思主义的形成是一个过程,同时也说明马克思以上对哲学的见解是不足为训的,是不能完全进入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体系的。

      马克思的思想转变是从1843年开始的。马克思在主编《莱茵报》的后期,接触了大量社会现实问题,使他认识到物质利益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认识到仅仅依靠抽象的哲学,并不能改变世界,从而逐渐离开原有的哲学立场和信念。在1843年秋发表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指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4] (P9)写于1845年的、被恩格斯誉为“包含新世界观天才萌芽”的重要文件《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掷地有声地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3] (P61)这标志着马克思在思想上和黑格尔哲学正式分道扬镳。而写于1845-1846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则基本完成了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正如不少学者已经指出的,在这部马克思思想成熟时期的著作中,他的哲学观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曾经令马克思为之着迷的哲学,被他毫不容情地抛诸脑后。从现实出发,从实践出发,从粗陋的生产方式出发,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奏响的主旋律。在被马克思视为标志自己的世界观正式问世的《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对哲学都采取了批判的、嘲笑的、否定的态度,这是明白无误的。《哲学的贫困》批判的正是从“人类理性”出发,从“完备的真理”出发,构筑经济理论的“逻辑顺序”的蒲鲁东。蒲鲁东的著作《贫困的哲学》虽然是经济学著作,却是以哲学的面貌出现的,其中贯穿了黑格尔的思辨方法。这时马克思已完成了世界观的转变,以一种全新的见解,一针见血地指出:“哲学之毒”已感染到蒲鲁东的经济学论述,“而他之所以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可笑的哲学”,是因为“他的历史是在想象的云雾中发生并高高超越于时间和空间的。一句话,这是黑格尔式的废物,这不是历史,不是世俗的历史——人类的历史,而是神圣的历史——观念的历史。”[5] (P531)马克思认为自己的使命,正在于揭示“历史的实在进程”,揭示一定的市民社会、一定生产力、一定的相互关系、一定交换形式和消费形式、一定的社会生产发展阶段、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离开了一定的社会关系这个“普照之光”,就只能产生哲学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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