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学界一直持续地关注走进(近)马克思、走出马克思,实现中、西、马之间的有效对话问题,但在具体的路径的选择、以及立场和基本价值取向等问题上,并没有探寻到一致而有效的做法。
我们认为,如果承认马克思在哲学领域实现了一场深刻的革命性变革,确立了一种与传统哲学迥然不同新的哲学主题,形成了一种新的哲学观,创生了一种新的哲学形态,为人类贡献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哲学思维境界和“主题性话语”的话,那么,对此种变革意义的理解,必须立足“文化公共性”的视角,将其提升到指导有关类与个体自我生存态度选择、生存/生活方式转变、以及规约并澄明未来人类进步趋势及文明变革方向的高度,才能做出一个比较合理、精当的解释和评价。
一
西方历史文化中有一种深厚久远的“公共性”文化传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一部西方文化的发展过程,实质上就是“公共性”理念或如伽达默尔所谓人类“公有现实”理想在选择性生成、主体性认定、科学性矫正基础上之逐渐展开、不断丰富和完善的过程。
按照汉娜·阿伦特的解释:“‘公共’一词表明了两个密切联系却又完全不同的现象。它首先意味着,在公共领域中展现的任何东西都可为人所见、所闻,具有可能最广泛的公共性……由于我们的存在感完全依赖于一种展现,因而也就依赖于公共领域的存在,在这一领域中,事物可以从被掩盖的存在的阴影中走出并一展其风貌,因此,甚至是照亮了我们的私人生活的微光,最终也从公共领域中获得了更为耀眼的光芒。……其次,就对我们所有人都一样而言,就不同于我们在其中拥有的个人空间而言,‘公共’一词表明了世界本身。然而,这个作为人类活动的有限空间以及有机生命存在的一般环境的世界,并不等同于地球或自然。它更多地与人造物品及人类双手的创造相连,与共同生活在这个人造世界中的人类事物相连。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在本质上意味着一个物质世界处于共同拥有它的人群之中,就像一张桌子放在那些坐在它周围的人群之中一样。这一世界就像一件中间物品一样,在把人类联系起来的同时,又将其分隔开来。”(注:〔美〕汉娜·阿伦特著,竺乾威等译,《人的条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8页。)
显然,公共性本身首先是一种文化合理性理想,同时更是一种主体性、合目的性价值生存信念。公共性信念强调并推崇人类生存活动本质上的群际共生性、以“差异共识”为基础的交往形式的非纯粹私人性——所谓“公共实践”和“公共交往”,人类理性运用的“公开性”(康德语)、以及以公正为基本追求的人类文明成果的人际价值共享性。公共性所具有的这一内在特质,深刻地暗合着有史以来人类思想文化演进之主流特质与核心主题,更构成近代以来真正堪称“人类先进文化代表”和灵魂的马克思哲学的基本品格和精神追求。
按照奎茵的说法,任何一种哲学都必然有自己的“本体论承诺”,马克思的哲学尤其是其历史的社会政治哲学——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无产阶级直至全人类的解放为宗旨也不例外。与以往哲学所不同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之思和基于现实、超出并规约现实的本体关怀,总是基于“公共性”哲学理念、为了“公共性”的实践价值、实现一种文化的“公共性”理想的,这集中表明和彰显着新哲学重要的历史-实践使命和文化-价值诉求。不仅如此,在知识论意义上,“公共性”信念同样是马克思哲学所特有的一种“本体预设”,是马克思哲学终极性关怀的应有之义,具体体现在它的世界观、实践观、历史观、伦理-价值观和批判性反思方法论之中。
就理论旨趣和实践动机来看,以实践性、批判性和革命性为基本特征的马克思哲学本质上是要通过介入现实、批判不合理、不人道的现实,立志修正旧哲学的“公共性信念”和“公共性”理想,重新树立一种新的文化、价值和实践的公共性理念,以此从根本上实现对旧哲学的公共性理念的颠覆。如此,“公共性”理念与追求不仅体现了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深度、思想高度,而且提升了新哲学的本体境界,深言之,“公共精神”构成学理意义上的马克思哲学的真精神。
二
马克思哲学的“公共性”理念的核心内容是什么?
不同的哲学有不同的对“天人之道”的理解、体悟和掌握的方式,马克思的哲学以往被规定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实践哲学”、“价值哲学”、“文化哲学”、“生存哲学”、“生活哲学”等等。就对同一哲学形态的多元解释和多重接近路向而言,这种种称谓还只是对本质上是一种具有深刻的“革命性变革意义”的新哲学的表层结构的规定,只达到了对马克思哲学的现象的、描述的经验意义上的层次,并非是以马克思所理解的哲学的方式来谈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还只是一种“抽象具体性”的把握,并没有也不可能达到对马克思哲学的深层结构的真切把握。
把“公共性”视野作为重新解读、阐释马克思哲学观的一个重要的维度,必然要涉及到“公共性”与马克思哲学的显性话语——“社会性”、“实践性”之间的关系,涉及到立足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以及话语背景对马克思哲学精神实质的重新解读、阐释和再理解等一系列问题。
按照学界公认的观点,马克思的哲学主要是从两个向度追问人类存在的本性和生存方式:一是从人类超越动物性生存的角度,澄明人类生存方式的超越性、开放性、构成性。……;“二是从世界普遍交往和‘世界历史’即全球化观高度透视整个人类现实和未来生存境遇,在人类公共交往实践和社会关系的总和中把握人类族群生存的图景,从交往异化和异化扬弃的哲思中去追问生存路向……。”(注:任平:《交往实践的哲学——全球化语境中的哲学视域》,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4页。)有关马克思哲学观的精神实质,近年来学界占主流地位的指认和解读方式是“实践唯物主义”的观点。其基本文本依据是马克思1845年与恩格斯合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一段经典性表述:“实际上和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和改变事物的现状”(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8页。)。这一思想在马克思于1845年春写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更做出了明确的表达:以往的“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