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动态》2004年第12期刊载了俞吾金先生《运用差异分析法研究马克思的学说》(以下简称俞文)一文。俞先生的本意是通过提出一种新的研究方法,进一步加深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研究。不可否认,俞文中有一些有价值的思想,但俞文在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关系的问题上做出了许多值得商榷的结论。俞文的中心思想是要把恩格斯排除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列,认为恩格斯对马克思思想的“阐发”是背离马克思思想的。正如文中所说:“如果我们要严格地使用‘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这一术语的话,就只能用它来指称马克思。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马克思思想与恩格斯思想之间是存在着差异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恩格斯对马克思思想的‘阐发’是有偏差乃至错误的。”而这些结论在俞文看来,都是他运用“差异分析法”的结果。笔者认为,这种方法的运用及其结论不仅没有深化对马克思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反而造成了人们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更多的误解,有些结论甚至是原则性的错误。俞文中的这些观点在哲学理论界也有一定的代表性。笔者认为,在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特别是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关系等重大问题上,一些原则性的认识必须争论清楚。本文结合俞文阐述笔者对这些重大问题的认识,以引起哲学理论界同仁的进一步讨论。 如何理解“差异分析法”? 贯穿于俞文中的一条中心线索就是俞文中倡导的“差异分析法”,而且认为这是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学说研究方法的一个重大转折、发现和创新。其实不仅“差异分析法”不是俞文的首倡,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研究运用“差异分析”同样也不是始自于俞文。(注:运用“差异分析法”认识马克思、恩格斯的差异,是西方哲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常用的手法。我国的许多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也在运用这种方法。在林基洲主编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系列丛书中,由朱传启、曹玉文、马云鹏、曹林等同志撰写的、黄楠森做序的《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思想比较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一书是我国第一部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思想进行全面系统的异同比较的理论专著,书中还批驳了西方学者极力夸大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差异的言论及其错误的思维方法。)而且仔细阅读全文,俞文对“差异分析法”本身的理解就有偏颇之处。 “差异分析法”作为一种思维方法其实是比较思维方法中的一种。比较思维方法有许多类型,如异同比较、纵向与横向比较、价值比较、分析与综合比较等等。其中,异同比较又包括异中求同比较和同中求异比较。异同比较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一种思维方法,也是科学研究的一种重要方法。异同比较的本质是辩证的方法。黑格尔在他的著作中多次阐述这种方法。作为思维方法,其理论依据就是辩证法的个别与一般关系的理论;或者说,其客观依据就是任何事物都是个别与一般的统一、个性与共性的统一。(注意:任何辩证的思维方法归根结底源于事物本身的辩证性,应用辩证方法,也是为了达到对事物客观性的认识)因此它要求人们在认识客观对象时,在看到事物之间的区别和联系时,也要看到其一般和共同性;在看到共同性、相似性时也要看到不同性和差异性。人们在异同比较思维方法运用问题上的一种主要错误倾向就是把求同和求异割裂开来,在看到“同”时,看不到“异”;或者在看到“异”时,又看不到“同”。黑格尔说:“假如一个人能看出当前即显而易见的差别,譬如,能区别一枝笔与一头骆驼,我们不能说这人有了不起的聪明。同样,另一方面,一个人能比较两个相似的东西,如橡树与槐树,或寺院与教堂,而知其相似,我们也不能说他有很高的比较能力。我们所要求的,是要看出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1,第253页。)俞文中所说的“差异分析法”实际上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同中求异的比较思维方法。俞文指出以往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过程中过于注重异中求同而忽视同中求异的倾向也是存在的。俞文强调要深化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必须注重同中求异的方法也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在运用“差异分析法”时,在注重研究对立物之间的区别和差异时,是在正视和承认对立物之间的“同”的基础上去求异,而不是离开了对立物之间的“同”有意夸大差异性和不同性。列宁在阐述辩证法十六要素时说,运用辩证方法的目的还是为了“考察的客观性”。而且运用辩证方法,必须与唯物主义的实事求是方法结合起来,离开实事求是,主观主义地应用辩证方法,如列宁所说,必然导致相对主义和诡辩论。如果我们在运用“差异分析法”时,离开了原有事物之间的共同性特别是本质上的共同性,离开实事求是,利用事物之间的区别而无限夸大这种区别、差异,甚至否定了事物之间的本质上的共同性。那么这种对“差异分析法”的运用不仅达不到“考察的客观性”,而且歪曲了事物的本来面目。 俞文在第二部分提出了一个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视角差异问题。俞文认为,研究一个问题都有一个主观视角问题,“决不存在无视角或超视角的认识活动和研究活动”,并引用了海德格尔的话证明这一观点。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观点看来,这一观点是正确的。因为任何一个人都是处在一定的历史时代和具体的社会环境、文化氛围中。人们的每一个具体认识,即是个人的,也是群体的,也是人类的。人处在一定的具体环境、文化、利益群体中,自觉不自觉地必然要选择这样或那样的视角认识一个事物。但是需要指出,人们选取一定的视角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达到对事物客观性的认识。不能因为认识过程中主观因素(需要指出,这里所说的主观性并不是指与唯物主义的方法相对立的主观主义的思维方法,而是指正确的思维方法、知识、心理、价值观念等)的介入,而否定认识结果内容上的客观性。当然也不是任何主观视角的选择都能达到对事物客观性的认识。这里所说的客观性,就是达到对事物本来面目的认识。按照这种认识,我们应该承认,不仅客观事物本身具有本来面目,就是一种学说的产生过程、内容、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等也有客观性。它不以解释者的主观意志和视角为转移,也不因解释者的解释而改变其客观内容。同理,马克思的思想、马克思思想与恩格斯的思想关系也具有它本来意义上的客观性,也不以我们今天的学习者、研究者的意志和视角为转移。俞文提出研究视角问题,主观上也是要达到对马克思思想本来面目的认识。在这一点上,笔者同俞文是没有分歧的。但问题不是出在目的上,而是出在俞文运用的所谓的“差异分析法”上。 “马克思本人的研究视角”是把人类社会与自然等同起来吗? 俞文把第三个视角为“马克思本人的研究视角”。中心是说,自然就是人化自然,人化自然就是人类社会。在笔者看来,这不是马克思的视角。俞文说:“马克思从来没有把人类社会与自然抽象对立起来。”这句话是对的。同样,恩格斯也从来没有把人类社会与自然抽象对立起来。但是,没有抽象对立不等于说人类社会与自然是同一回事。“人类社会”与“自然”不仅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而且其反映的事物也是有区别的。马克思、恩格斯任何时候都没有因为科学实践观的确立混淆“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区别,更没有把二者等同起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虽然大量阐述了对象化世界的特征。但是马克思仍然说“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第95页;第130页。),“自然发生说是对创世说的惟一实际的驳斥”(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第95页;第130页。)。固然人类生存的自然界由于人类的实践活动打上了人类的烙印,但马克思从来没有说过,全部自然界都打上了人类的烙印。从时间意义上的自然界来说,人类社会产生之前的自然界不是人化自然。正如马克思所说,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存着。而且即使人类产生之后,作为空间范围的整个自然界也不可能完完全全都是人化自然。自然界仍然存在着“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之分。人类实践和社会发展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地从“自在自然”向“人化自然”转化的过程,是“人化自然”不断扩大的过程;但是永远达不到整个自然界完全都是“人化自然”的状况。俞文引用了马克思在批评费尔巴哈的抽象自然观时所说的一段话:“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生活其中的自然界;这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77页。),并以此来论证自然界完全都是人化自然。事实上,马克思在此表明,费尔巴哈设想的那种丝毫没有打上人类烙印的自然界不仅对费尔巴哈也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不存在的自然界。马克思这里强调的是人类生活其中的自然界是人化自然。但怎么能够由此推出人类之外的全部自然界完全都是人化自然呢?不仅浩瀚无际的宇宙空间人类没有完全涉足,就是人类生存的地球也有相当多的地方没有被人触摸到。俞文说:“不存在一个与自然相分离的人类社会”,这句话是对的。但俞文还说,“人化自然就是人类社会”,“不存在着一个与人类社会相分离的自然”。从严格的意义上应该说,人化自然是人类社会的组成部分。人化自然固然离不开人类社会,但笼统地讲整个自然界都离不开人类社会是不正确的。“自在自然”都因人类社会而存在吗?整个自然界都因人类而存在吗?即使是人化自然,自然本身的内在规律性是人化的结果吗?显然这种观点是荒谬的。俞文还认为,“自然”概念是人类悟性的一个创造物。这话是对的,但它不等于自然界本身也是人类悟性的创造物。恩格斯批判杜林把数学看做人的悟性的自由创造物和想象物的观点时说,固然作为形式的数学概念是数学家的创造物,但任何数学概念的对象和内容却不是数学家的悟性的自由创造物和想象物,它不因数学家的意志而存在和转移。数学原则也是研究的结果,而不是现实世界数量关系和空间形式的出发点。同理,“自然”概念也是对客观存在的自然界研究的结果,而不是现实自然界客观存在的出发点。整个外部自然界怎么能够因人类的“自然”概念而存在呢?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人、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关系的所有论述从来没有把自然界完全看做人化自然。马克思强调的是人类生存的现实的自然界是人化自然,人类主要研究的也是目前与人发生关系的人化自然。但这种研究范围绝不是固定的、永远不变的,随着人类实践活动的深入,人类不仅可以研究和追溯人类史前的自然史,而且可以把人类认识和实践活动的空间范围无论是大宇宙空间,还是微观世界引向更广大和更深入的程度。俞文把马克思没有的思想强加于马克思,并且把它当做马克思本人的研究视角。这种离开实事求是的所谓差异分析法怎么能够深化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