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里达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像对待其他古典哲学家一样,德里达也试图“解构”马克思。关于如何评价马克思,德里达与我们国内学者一个最重要的区别,在于德里达把马克思归于“古典作家”的行列,他纳入这个行列的伟大人物还有列宁、黑格尔、伏尔泰、卢梭、莎士比亚等等。在德里达看来,我们国内学者特别看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并没有真实发生。以下,我们讨论德里达这一立场的理论根据。德里达的这些根据并不仅仅针对马克思,而是针对一切属于“形而上学”传统或者遵循“逻各斯中心论”的思想家。 为了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这里我们直取德里达的“解构”思路:解构像是在我们习惯性思维过程中,突然遭遇一个十字路口。(注:德里达说,“一切都要经过这一交织,文字也不例外——它实践了这一点。交织和X的形式使我很感兴趣,这倒不是因为它是未知的符号,而是由于其中存在一种分叉点(即十字路口、二次分叉、方格、格构和键等等)。”参见德里达:《多重立场》,余碧平译,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78页。)“解构”把时间性质的直线型思维空间化了,使思维面临不同的方向,“思维”不得不作出选择,“思维”必须对选择的结果负责,因为在不同的路途上“思维”将遭遇不同的景观。于是,简单的问题显然变得复杂化了。这种复杂性来自德里达创造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词différance。全世界各种语言中都不存在这个词,只是它的发音和法文的différence(差异)完全相同。但是,这两个词的形态显然不同,因为différence有一个没有归属的a,也就是说différence在任何文字的结构之外。德里达在这里制造了一起重大的哲学事件,它的要害在于拆解我们理解或认识事物的习惯性结构,或者说是传统结构。这个传统结构就是我们上面提到的直线性思维,一种以时间上的过去、现在、将来为标志的对应式思维。这种传统的思维结构主要有两条,其一是“发展”,社会、文明、理性都遵循着从蒙昧到进步的方向,并且形成了某种规律;其二是“对应”,这里指的是许多范畴的相互对应,比如真理与谬误、善与恶、美与丑、内容与形式、内部与外部、主体与客体、理性与感性、必然与偶然、正义与非正义、爱与恨,说话与含义,如此等等(这些对应关系不允许“搭错车”,例如在康德看来,真和美之间就没有关系,或者说有鸿沟),其中通常每对范畴中的前一个范畴具有特权地位,起支配作用。尽管不同时代的哲学家们对其中某一个范畴的具体内容有争论,对某对范畴的主次地位有争论,但是毫无疑问,这些范畴的对应关系一旦确立,我们的经验就会按照这样的对应关系或者说是结构组织起来,它决定了我们对事物的基本判断,决定了我们可能经验到什么和不可能经验到什么,用康德的话说,它划定了认识(真)乃至善和美的条件或者界限。这里隐藏着文明传承的密码,德里达和福柯如是说。德里达像福柯一样敏锐地意识到,这里问题的要害是有一种近乎约定好了的意识结构,而“结构”则是一个“形式”性的问题,它决定了西方人最基本的说话方式,即遵从逻各斯的说话方式。现在的问题是,当西方文明的传统固执于以上呆板的概念对立模式时,有许多“剩余”的东西,既非此亦非彼的东西被遗漏掉了,德里达列举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文字本身——德里达称拼音文字传统是逻各斯中心论或者语音中心论。语言就是说话,说出一种声音,与声音直接联系的是说话(声音)包含的含义(观念、意义、真理之类),这个过程没有文字什么事儿,好象文字不存在(不在场,死)似的。为了表示反抗,德里达发明了différance,它不是说话的声音,因为它的发音代表不了它的形状;它也不代表一个观念,因为它不是一个概念。我们甚至没有能力说它是什么,因为无论说它是什么,它马上就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东西。它是不可说的,但是我们可以看见它。于是,可说的与可见的东西之间出现了不一致,这正是德里达所要达到的效果。与其说différance是一个文字,不如说它是一个景观,它在向我们展示或者表演,它与意义之间出现一种可怕的断裂,使其表意或发音的“使用价值”失去作用——或者说是使指向说话含义的交流能力(时间性,说话是在时间中实现的)加上括号。敞开différance的空间,就像上面说过的十字路口。 我们把différance翻译为“延异”,取其拖延和差异两种含义。“延异”的状态像空间上的十字路口,或者更复杂一些,像网络。在对此进行具体解释之前,有两个要点需要澄清,第一,德里达的解构背景与结构主义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是相似的,他们都批判意识形态在哲学中的统治,以上我们列举的各个对立范畴也是意识形态的结构,这个结构的主宰是人的主体,人的能动性之类。从弗洛伊德到结构主义,再到德里达的解构,都抵制人的意识的作用,都认为有某些不同性质的,不能被人的意识控制的结构。弗洛伊德谈到性和梦的无意识,福柯谈论不同时代人们说话方式不一样,德里达这里谈论“延异”。在总的倾向性上,他们三个人都是在谈论与人的自主意识无关的“结构”。我们要特别注意,这种倾向的性质与人们对它们的批评相反,因为它的初衷恰恰是朝向“科学”。德里达认为“延异”的效果不仅不排斥科学,而且与20世纪的科学成就一致。第二,解构的一个要害是拆解或超越各种各样的界限,主要是范畴之间和学科之间的界限,把它们重新组合。这种情形非常复杂,不容易说清楚。有人,也包括我自己,写文章把解构及后现代主义哲学的特征与中国古代哲学做比较,认为两者有相似之处。最近我才想明白,这种相像是非常表面的,因为从根本上说,德里达的思想只有从西方传统中才出得来,从中国文化传统中出不来,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国传统中强调“合”,忽视“异”(很不幸,这里我不得不指出,“合”的传统朝着精神生活简单化或者叫做非抽象化的方向,而“异”的方向相反),德里达和后现代的思想实际上真正强调的是“异”或差异——德里达的灵感要归功于西方的“分析”传统,即把看似一样的东西分解为各种不同性质的要素,这是西方文明而非中国文明的特长。正是在这个根本点上,解构不是中国文明的传统。解构是一种与西方传统分析方法不同的分析,虽然它不是归纳、演绎和狭义的分析综合之类,但解构仍旧是一种分析的技术:理解它的关键在于,德里达忽视西方传统哲学中认为那些必须做根本划分,有重大差异的东西,比如我们以上提到的那些对立的范畴,比如真实的语言与想象的语言的划分,或者叫做哲学与文学的划分等等。德里达的办法是模糊它们之间的界限,指出这些界限是人为虚设的。在原来的界限消解之后,原来不可能有的经验或精神状态就变得可能了。举一个例子,什么是“宽恕”,站在传统立场上,宽恕从来都是有条件的,否则死刑就不存在了,死刑象征着不宽恕。但德里达用解构的语言说,真正的宽恕是对不能饶恕的罪行表示原谅。德里达的说法也符合法国的现实,因为法国是一个废除了死刑的国家。从这里走出来的,就是解构的精神状态,它把原来的“宽恕”一词所适用的界限解构了。这种解构同时也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分析,像是精神的叠加状态,因为宽恕包含了不宽恕。这种情形也可以叫做精神的皱折,我把德里达式的分析理解为精神的皱折,这些因素之间有差异,但是差异之间又是贯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