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希腊人发明了哲学,教会了我们用哲学的方式看世界,世界于是就成了哲学所看到的样子。可是,希腊人如此这般模样的哲学思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不是所有的民族都像希腊人那样考虑问题呢?这恐怕又得回到他们的生活世界去寻找答案。在读希腊哲学家的作品、特别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作品的过程中,我觉察并揣摩到,他们在想问题的时候脑子里面往往有一个制作图式,即想像着匠人制造物品的样子,然后用这个图式的结构去比附他们要理解的对象,包括整个世界。这一制作图式最典型的形态有两个:一个是柏拉图的“原型—摹本”图式,一个是亚里士多德的“形式—质料”图式。于是,柏拉图所看到的世界就是原型和摹本外在分立的两重天地,亚里士多德所看到的事物就是形式和质料内在复合的完整个体。当然,注视匠人制造物品,不必然注意到活动所具有的这一特定方面的结构特征,也必定是观察者心有所专,才看出了这一特征来。生活世界和思维图式似乎确实是循环解释的。这一点暂且不表。不管怎样,古代以色列人就不是这样看世界的,读读《圣经》就会发现,他们的图式是“牧人一羔羊”图式,这显然跟他们的畜牧生活经验有关。(当然,柏拉图偶尔也以畜牧比喻政治[1](P103)[柏拉图《政治家篇》267D]。)我们中国人的祖先是种庄稼的,天地化育,四季兴替,生生不息,这是我们理解世界的图式。 理解世界,这属于认识的问题;制作物品,这属于实践的问题。希腊人把认识提炼得纯而又纯,以至于飞升到形而上的云端,成了哲学。在希腊人的观念中,哲学思辨是最高贵的,道德和政治实践是其次有意义的,生产制作活动则是最低贱的。哲学无所依赖于实践,如果需要,它可以指导和超拔实践。可是,谁曾料想在最高贵的哲学思维中所植入的竟是最低贱的生产制作的图式,哲学的高贵思考是按照低贱的制作图式进行的,这可能是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不管怎样,这种图式本身的局限(当然不是指它的低贱性)必将带来这种哲学思维的局限,进而带来由这种哲学思维所指导的实践活动的局限。因此之故,对实践的哲学研究就不得不将哲学和制作这两种价值上相隔天渊的东西放到一起来考察。 本文不拟追究希腊人的生活世界究竟如何造就了他们哲学思维的制作图式,而只拟考察该图式的哲学内涵及其主要问题。本文的工作是我探察西方实践哲学源头之计划的一部分。 一、制作、技艺与摹仿 关于制作,在流传下来的希腊哲学文献中几乎没见专篇讨论的,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Peri Poietikes,本义为“关于诗的艺术”)。亚里士多德是希腊哲学(学术)思想的集大成者,也是希腊学术分类体系的编制者,《诗学》一般编在其学术著作的末尾,这也符合他的学科分类顺序,即:理论之学、实践之学和制作之学。按理,制作之学中,生产劳动中的制作应占有重要位置,但亚里士多德却只给艺术活动中的制作问题以专篇讨论的待遇。这就意味着,在亚里士多德的学术体系内部,《诗学》是唯一反映他的制作观点的专题著作。在此意义上,我们不妨将其看作亚里士多德乃至整个希腊哲学之制作图式的一张底牌。所以,解读希腊哲学思维的制作图式,应当采取一种从后阅读的方式。 动词“制作”的希腊词是poiein。其衍生的词语有:poietike,制作艺术,等于poietike tekhne(技艺);poietes,制作者,诗人;poiema,制成品,作品,具体的诗作;poiesis,对poietike的实施,制作,制作科学。又据考证,自公元前5世纪起,人们开始用poiesis指诗[2](P3,P278)。这里也能看到英文的poem(具体的诗作)和poet(诗人)的词源。罗斯在翻译《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区分poiesis和praxis的话时,将前者译作making,将后者译作acting,廖申白汉译为“制作”和“实践”[3](P171,P366)(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1140a2)。可见,在希腊人的观念中,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制作”出来的。“制作”诗跟“制作”鞋是一个道理,都要生产出一件“作品”摆在外面,这跟“实践”(或“行为”)的结果就在于其本身的良善完全不同[3](P4)(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1094a5)。 制作活动所凭借的才能叫做“技艺”,希腊词为tekhne,其复数为tekhnai。最早考证这个词的人可能是柏拉图对话中的苏格拉底。《克拉底鲁篇》中,苏格拉底说:这个词“表示心灵的拥有”[4](P100)(柏拉图《克拉底鲁篇》414C)。陈中梅在其译注的《诗学》的附录中对该词有专门讨论,这里撮要采纳。希腊词tekhne来自印欧语词干tekhn—,后者表示“木制品”或“木工”。可比较梵语词taksan(“木工”、“建造者”),赫梯语词takkss—“联合”、“建造”),拉丁语词texere(“编织”、“制造”)。希腊人把生成(genesis)的事物分成两类,自然的生成叫“生长”,人工的生成叫“制作”,“制作”的力量就是“技艺”。“技艺”既包括生产实用物品的技术,也包括文艺创作的艺术。雕塑家、诗人和建筑师、木匠的才艺都叫tekhne[2](P234-245)。其实,“技艺”作为学术概念的确切所指是由亚里士多德划定的。相应于理论、实践和制作活动,人的才能或德性也分为三个方面,即:第一方面包括“知识”(episteme)、“直觉理性”(nous)以及二者的统一“智慧”(sophia);第二方面为“实践智慧”(phronesis);第三方面就是“技艺”。(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讨论到这五种“德性”(1139b15),《后分析篇》中还多一种,即“理智”(dianoia)(89b8-9),对这六者之间的关系,历来争议很大。这里仅从陈康之说,参见汪子嵩等著《希腊哲学史》第三卷(下),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1001-1002页。至于“知识”、“直觉理性”和“智慧”的关系,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和《大理论学》中都有明确论述,即:智慧是前二者的结合。参见1441b3和1197a25,廖申白译注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176页;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289页。)在亚里士多德之前,“技艺”的用法较之它的本义要宽泛得多,并且跟“智慧”的用法没有明确的区别。即使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情况也是如此。亚里士多德对“技艺”的用法还了该词的本来面目。后世维柯所讲的sapienza poetica(poetic wisdom,通常译为“诗性智慧”,此译引出了许多误解)实际上就是这种“制作技艺”的泛化,其宗旨是“真的即制作出来的”(the true is the made)[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