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为“理论体系”的形而上学与作为“生命现象”的形而上学 形而上学构成了传统哲学的核心,这一点恐怕不会有什么疑问,在此意义上,反思传 统哲学,实质上就是反思形而上学。在反思和估价形而上学时,可以采取两种不同的理 路。一种是从思想和理论体系的角度来把握形而上学,另一种则是把形而上学理解为一 种“生命现象”。作为思想和理论体系的“形而上学”是与“知识论”、“伦理学”等 相区别的、以超验“存在”为研究对象的一种专门的理论类型和哲学形态,它有着自己 特定的问题和专门的研究方法,是哲学史上哲学家们最钟情的研究领域。作为“生命现 象”的“形而上学”,则是一种表达着人们渴求超越“未成年”的幼稚状态、憧憬和追 求自身“成熟状态”或“理想生命”的强烈的生命意志和生存意向,代表着一种人不满 足于有限的、不完美的生存状态而追求无限的、完美的生命存在状态的心理定势和生命 冲动。在这个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所表达的是,人为了升华自我,以理论形式所表达 的那种人对自我生命本性的自觉理解。 在哲学史上,二者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在作为思想理论体系的形而上学中,贯注着人 们对“理想生命”的理性设计、情感投射和精神寄托;而作为“生命现象”的形而上学 ,也通过思想和理论体系的形而上学得到集中而系统的体现。但是,二者又能够、而且 有必要相对地区分开来。人们常常仅从思想理论体系的角度去理解形而上学,结果它作 为一种特殊而深刻的“生命现象”的意义被繁复的概念之网和宏大的理论外壳深深覆盖 而得不到彰显。把二者相对区别开来,将使人们清楚地看到形而上学与人的生命存在之 间的深层关联,洞察到形而上学概念之网和理论外壳背后所蕴涵的生命涌动,从而对形 而上学达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把握,并为理解和评价形而上学提供一个坚实的坐标和参照 。 形而上学的最早形态是古代“神本形而上学”,古代哲学家企图否定和超越“现象世 界”,去寻找一个更“本真”的世界,由此导致的理论后果便是出现了“两个世界”的 尖锐对峙:本质世界与现象世界、真相世界与假相世界、超感性的理性世界与世俗的感 性世界、灵魂世界与肉体世界,等等,哲学由此为自己设定了一个双向度的领域,即“实在界”——人与物本质地存在着,“现象界”——人与物非本质地存在着。以此双向度世界为基础,一系列二元对立的紧张关系和深度模式:存在与非存在、现实与潜 能、实是与应是、真相与显相等由此相应而生。在这种“异常思”背后,所蕴涵的正是 对“人的成熟状态”和“理想生命”的憧憬和梦想。分裂世界意味着承认现存世界是“ 不真实”、“不完善”的;分裂世界去寻求一个“本原”和“本体”的世界,意味着对 一个至善的世界的渴望。在它看来,现存的一切并不是按其“本来面目”存在的,它与 其“所应是”是相矛盾的,因此,现存一切必须被超越和改变,以回归和实现其“应当 所是”。于是,“现象”必须趋向“本质”,“现存”必须趋向“应当”,“显相”必 须趋向“真相”,“潜能”必须趋向“实现”……马尔库塞说得好:哲学“按照真理来 思考就是答应要按照真理去生存”,哲学“寻求正确的定义、寻求善、正义、忠义和知 识的概念,于是变成一项颠覆性的事业,因为所要寻找的概念意指一种新的城邦”(注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19、120页。)。在此意 义上,虽然它所悬设的“本体世界”属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但它在实质 上是人现实的生存愿望和生存冲动的外在投射,表达了不断以一种批判的态度否定现存 世界,从而不断超越现状的“生存论冲动”。在它对“本质”和“本体”的描画中,所 蕴涵的是对人的生命的理想形象的承诺,即对自身“成熟状态”的自我理解。 “主体形而上学”是形而上学在近代的表现形态,它试图通过揭示人的“主体性”来 实现对“人的成熟状态”和“理想生命”的自我理解。在它看来,人要达到“成熟状态 ”,最重要的是驱除外在实体的统治,而把自身确定为真正的实体。为此,近代哲学的 根本目标就是要把以异在的方式投射到超验实体中的人性内容收回到人身上。由于“上 帝”观念集中地体现了这种“异在化”,因此,近代哲学的根本任务又可以概括为“上 帝的人本化”,即要把“神本形而上学”对神圣形象的顶礼膜拜,变为“天上地下,唯 我独尊”的人的“主体”力量。而“主体”作为“主体”的特质,就在于他的“理性” 。理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根本的规定,也是人能实现“自我救赎”、达到真正“成熟 状态”的最可靠的手段和工具。虽然对理性的具体理解各不相同,但通过“理性的自觉 ”使人摆脱不成熟的稚童状态,成为一个可以支配自身命运的有力量的成熟的“主体” 则是其共同的诉求。人的这种主体地位体现在与自然的关系上,表现为世界的“图像化 ”,它设想在这种“图像化”中,“合理生活形式的设计同合理控制自然及动员社会力 量结合成一种幻影式的共生体。在生产力中脱缰而出的工具理性,各种组织和计划内容 中展现出来的功能主义理性,被认为应当开辟出达到合乎人的尊严的、平等而自由的生 活的道路”(注:哈贝马斯:《新的非了然性》,载薛华《哈贝马斯的商谈伦理学》附 录,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人的这种主体地位体现在与社会的关系上,表现为 人能够在社会公共事务中运用自己的理性,让自我判断、自我思考成为每个人在社会生 活中的主宰,就像柏林所说的:“我的生活和决定,依靠的是我自己,而不是外部的什 么力量。我希望成为我自己的工具,而不是别人的工具,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我希望成 为一个主体,而不是客体;我希望由我自己的理性和我自己的自觉意志来推动,而不愿 受强加给我的外部力量的驱使”(注:转引自史蒂文·卢克斯《个人主义:分析与批判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版,第59页。)。 人渴望长大,渴望摆脱“未成年”的幼稚状态,形而上学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识形式, 以一种凝聚的方式表达着人的这种强烈的渴求。这一点构成了形而上学最深层的底蕴, 无论“神本形而上学”还是“主体形而上学”,都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 二、“人的成熟状态”的憧憬与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 摆脱人的有限的、不完美的状态,寻求超越性的“人的成熟状态”和“理想生命”的 自我理解,这一点构成了作为“生命现象”的形而上学的深层动机和内核。纵观哲学史 ,我们看到,形而上学的这种生存论冲动是通过一种特定的、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表达 出来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具有如下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