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语境与马克思哲学总体性概念的再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1 仰海峰(1970-),安徽潜山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后,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 马克思主义研究。

原文出处:
现代哲学

内容提要:

随着后现代主义的扩散,总体性的哲学观念受到了根本性的否定,马克思哲学的总体 性理论,作为现代性谱系的构成要素,也成为后现代批评的焦点。本文从资本逻辑的历 史形态学出发,认为马克思哲学的总体性思想是他批判资本主义及其文化的理论基础, 强调差异、非总体化的后现代主义,体现了资本在后组织化(弹性生产)资本主义社会的 文化理念,这是不同于组织化资本主义社会总体性的另一种总体性,重思马克思哲学的 总体性观念,才能更为真实地透视后组织化资本主义及其文化逻辑,这构成了马克思哲 学当代理解的一个重要维度。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5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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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00(2004)04-001-10

      随着后现代主义的来临,总体性的哲学观念遭到了根本性的批判。正如伊格尔顿在描 述后现代主义时说的:“后现代主义标志着这样的‘元叙事’的死亡,元叙事隐秘的恐 怖主义的功能是要为一种‘普遍的’人类历史的幻觉奠定基础并提供合法性。我们现在 正处于从现代性的噩梦以及它的操控理性和对总体性的崇拜中苏醒过来、进入后现代松 散的多元论的过程之中,一系列异质的生活方式和语言游戏已经抛弃了把自身总体化与 合法化的怀旧冲动……科学和哲学必须抛弃自己宏大的形而上学的主张,更加谦恭地把 自身看成只不过是另一套叙事。”[1](P15)作为现代性思想谱系的构成部分,马克思哲 学的总体性观念也遭到了尖锐的批判。但这里的深层问题在于:当一种无总体的多元性 在社会生活中延伸开来的时候,是否真的构成了一种解放?抑或在深层上构成了一种更 加隐蔽的奴役?如果将问题再往下延伸,马克思的总体性观念究竟如何理解?如果没有了 马克思那种从资本出发的总体性观念,是否能真实地透视这个“后现代社会”?如果像 伯曼所说的,马克思是批判现代性的理论家,那么这种批判对于我们面对后现代主义又 意味着什么?[2]在我看来,这是我们面对后现代主义时需要从深层上反思的问题,这也 是我们摆脱将马克思哲学与后现代主义进行对接,并从马克思哲学出发透视后现代主义 的新的理论建构(注:后现代能否冠以“主义”,这是学界中有争议的问题。如果从现 代性的意义上来理解主义,后现代当然是反主义的。在本文仔,主要是从后现代也具有 一个话语体系来使用主义这个概念的。后现代虽然反对总体性的主义概念,但后现代也 有一个以差异、反本质主义为中心的话语体系建构。)。

      一、从现代到后现代:总体性观念的建构与解构

      在1863年的《现代生活的画家》一文中,波德莱尔赋予现代性颇具影响的定义,即“ 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3](P485)( 注:关于“现代性”这个概念,卡林内斯库的考察值得参考。参阅卡林内斯库:《现代 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波德莱尔是从美学体验 的层面论及现代性的。以一种感性的、审美的情绪来指称现代性,这构成了后来讨论现 代性的重要维度,即批判的维度。但从现代性这个概念的基本内涵来看,它还指称着另 一个维度,即资本主义生产组织及其制度以及文化合理性层面,这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 肯定性表述。如吉登斯认为,现代性具有三个层面:即工业主义,这是指蕴含于生产过 程中物质力和机械的广泛应用所体现出的社会;第二个层面是资本主义,即指包含竞争 性的产品市场和劳动力的商品化过程中的商品化过程中的商品生产体系;第三个层面指 的是监控制度(注:参阅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三联书店1 998年版,第16页。衣俊卿先生在《现代性维度及其当代命运》(载《中国社会科学》20 04-4)中,也是从肯定性意义上对现代性做了精神与制度层面的分析。)。从上面的简单 考察就可以看出,现代性这个概念标志着一种内在的分裂:即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 建构性意味的现代性,和作为破坏性的、对资本主义社会持批判旨趣的审美现代性,前 者是理性的,后者更具感性与体验的特征。这两种现代性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中呈 现为一种内在的张力,一种二律背反,一种脱节。因此,如何解决这种二律背反,本身 构成了现代性的内在问题,总体性观念就是针对现代性的内在矛盾提出来的。

      在我看来,虽然席勒在《审美书简》中曾想从美学层面造就总体性的人,以扬弃现代 性中的二元悖论,但哲学意义上的总体性观念是由黑格尔提出并论证的。尽管在黑格尔 时代,现代性这个概念还没有真正地在学术界中流行起来,但如果从现代性所指称的内 容来看,黑格尔哲学中的总体性观念,面对的正是现代性发展中所遇到的脱节问题。在 作为社会纽带的共同体解体之后,黑格尔想以一种总体性的观念对破裂的社会加以整合 ,实现现代性的协调发展。因此,总体性观念体现了现代性的自我反思。

      在黑格尔之前,现代性的两个层面都已经表现得较为充分。从理性的建构层面来看, 培根对假象的批判、笛卡儿对自我意识的奠基、牛顿力学的建立,确立了理性的中心地 位。经过工业革命、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洗礼,正如恩格斯所说的,理性成为评断 一切的标准。正是这种理性,促进了现代工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使制度层面的现 代性充分地拓展开来,并通过理性的论证取得了合法性地位。但对于浪漫派来说,以数 学理性为基础的扩张,使森林中的小精灵被杀死了,造成的饲一个“祛魅”的世界,对 此的反动,一种情感至上、信仰至上的思想,作为理性主义的对立面传播开来,《少年 维特之烦恼》和荷尔德林的诗歌、谢林的直觉审美境界,构成了理性的反动。最后浮士 德这个形象,作为现代性内在的二律背反的写意画、作为精神分裂的现代伤,体现了现 代性在发展中的碎片状态(注:伯曼关于《浮士德》的分析,是对现代性二律背反的有 力说明。参阅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 2003年版。)。

      在黑格尔的思想建构中,他看到了现代性建构中的内在缺陷。在《精神现象学》中, 黑格尔对“感性确定性”的批判,实际上也就批判了情感至上主义的浪漫派,从而将思 想之矢指向了理性。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实际上看到,英法式的个人理性,更具历史 合理性,感性与理性的二元对立,在黑格尔这里,成了假象。但这个理性并不是黑格尔 所要寻求的东西,因为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理性二律背反的分析,已经揭示出 英法式的理性并不是完善的,存在着内在的精神分裂。超越这种二元论,建构一种总体 性的观念,缝织现代性两个层面之间的裂缝,构成了《精神现象学》的理论主题。从感 性、知性、自我意识到绝对观念的游历,就是总体性观念的建构。

      理论观念的总体性,需要在现实层面体现出来,这是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 的主题。早年黑格尔的理想是古希腊的政治体制,在他看来,这种体制既体现了个人的 自由发展,同时也体现了共同体的自由发展。他最初将这种理想的复活寄托在宗教的改 革上,反对资本主义市场体制(注:关于黑格尔早期思想的这一层面,卢卡奇在《青年 黑格尔》一书中做了分析。参阅卢卡奇:《青年黑格尔》,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63 年版。)。但经过研究古典经济学,特别是斯密、李嘉图、萨伊、斯图亚特等人的著作 后,黑格尔意识到,简单地否定资本主义市场体制,直接回归到古希腊的民主制度,恰 恰是一种浪漫的想法,以需要与劳动分工体系为基础的市民社会,它处于家庭的直接伦 理与作为伦理实现的国家之间,这是比古希腊城邦更合乎理性的制度[4](第279节及附 释)。当黑格尔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深入到了现代性的肯定性维度之中,将审美的 现代性置于理性的控制之下。但在这里需要进一步认识到,即使在现代性的肯定维度中 ,黑格尔再次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分裂,即以个体理性为基础的市民社会本身的内在分裂 ,以及以特殊的利益原则为指向的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分裂。“市民社会是个人私利 的战场,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同样,市民社会也是私人利益跟特殊公共事务冲 突的舞台,并且是它们二者共同跟国家的最高观点和制度冲突的舞台。”[4](P309)为 了解决现代性在制度层面的内在分裂,黑格尔从“调解”的总体性绝对观念出发,设计 的是一个有机的、以君主为最高权力象征的官僚体系。总体性的哲学观念不仅在哲学理 念领域,而且在现实的制度与伦理建构层面实现自己的总体化。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 黑格尔超越了当时的自由资本主义竞争状态,他的思想指向的是一种组织化的资本主义 工业与市场体系,这个体系受着国家的总体调控的制约。这种总体性的观念,既是对现 代性的自我批判,也是现代性的完成。这种组织化的资本主义制度体系,后来成为韦伯 的一个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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