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末知识人的反满意识(一)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国强,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思想文化所兼职研究员、东华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

原文出处:
史林

内容提要:

戊戌变法的失败,促成了中国士人群体的第一次整体分裂。于是而有一部分知识人以国家为名义脱辐于君权。十九世纪中叶以来中国社会外向的矛盾因之转为内卷。历史文化中的种性意识和西潮引入的民族主义交汇于这个过程,为知识人引导下内卷的社会矛盾提供了一个可以承接众恶之所归的题目,排满因之而成思想潮流。然而历史文化中的种性意识以古人为源头,引入的民族主义以西人为源头,面对满人在整体上的贫困化和衰弱化,两者都不是当日中国内在的东西和真实的东西。因此反满意识在本质上是一种由观念派生观念,由观念支撑观念的思想的跳踉。其间的激烈曾经感染一时,而后来论史,则常常经不起究诘。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4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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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873(2004)03-0001-24

      清代以八旗得天下,然而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旗人生业的日趋“窘迫”(注:《皇朝经世文编》,卷35。户政,舒赫德:《八旗开垦边地疏》。)便一直与清代的国计和户政相牵结,衍为积久积重的累世时病和一朝一朝的奏论与策论。因此,二十世纪初年朝廷行新政,局中人和局外人纷纷论国事,督抚、都统、道府、京堂、翰林、御史,以及身在江湖而心存巍阙的旧式士人和新式士人都在说“八旗生计”的“憔悴”和“可哀”,(注:《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9年版,下册,第915-960页。《杨度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14页。)引出一片唏嘘之声。八旗中有蒙古和汉军,但八旗的主体则是被统括于这个制度里的满人。所以,这种积久而积重的时病正说明了二百六十多年满人的君权之后,是满族在整体上的贫弱和衰弱。贫弱和衰弱皆非强人面目和凶悍气象,应当不会催激满汉之间已经静蛰的种族之辨。然而世路常常要走出推理之外,在当日的中国,与“八旗生计”之“憔悴”和“可哀”同时存在而互相对映的,却正是知识人中蓬蓬然而起的反满意识。前后十年之间,这种反满意识引“黄帝魂”入“自由血”,用“大汉天声”拽出了一场共和革命。其间的激烈和壮烈都已刻进了那一段历史的过程里与意义里。但历史之可以理解本在于历史中自有因果。以满人在整体上的贫弱和衰弱为比照,则一时暴起的反满意识显然不是一种相对称的东西。两者之间的矛盾突出于这一段历史,于是读史和论史便不能不为这种矛盾追溯源头与来路。

      一 八旗制度与满汉关系

      八旗制度在《清史稿》里被归入“兵志”一类,然而这一制度由“出则为兵,入则为民”(注:《清太宗实录》卷7,第5页。)而来,旗籍所包纳的其实是满族的全部人口,因此满人无不自称旗人。(注:蒙古八旗与汉军八旗与题旨无涉,不在本文论列之内。)

      旗制是一道墙界。“以旗统人,即以旗统兵”,(注:《八旗通志》2集,卷32,《兵制志》。)用“统”的办法来串管人口,则圈出来的总是一个有限的空间。二百六十多年来,包纳于八旗制度里的满族,都是身在被统之中的人,也都是栖止和生聚于墙界之内的人。八旗以京师为根本,“亲王不得出京师三十里外”。(注:叶恩:《上振贝子书》,《新民丛报》第十五期,1902年9月。)入仕的满人虽可远走四面八方,但解任之后皆须带着眷口“回旗”。所以督抚、两司、将军、都统,其子孙都在京城里生根结果。八旗中派出的部分称作“驻防”。驻防八旗布列于南北冲要之间,而“尤重都会”(注:《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版39册,第1182页。),于是墙界也随之而被带到了冲要和都会。《荆州驻防志》说:“康熙二十二年旗兵设防于此,虑兵民之杂列也,因中画其城,自南纪门东,迄远安门西,缭以长垣,高不及城者半,名曰界城,其东则将军以下各官及旗兵居之,迁官舍、民廛于界城西”。(注:《荆州驻防志》,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页。)这种专门修起来的“长垣”阻隔了“兵民”,也阻隔了满汉,而驻防所到的地方则必有“长垣”,由此划出的区域民间通称“满城”。“满城”由将军、都统、副都统、城守尉管,并自有一套司法系统,“所在地方官不得而约束之”。(注:《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9年版,下册,第928页。)与国家官制里的督抚、司道、州县相比,显然是自成一派。旗籍既是兵籍,“满城”里的人们遂长在不可自由移动之中。除了出仕以得官禄之外,皆“坐食兵粮”(注:《杨度集》,第413,431页。)而不能自为生业。因此,左宗棠论八旗,曾通谓之“不习行商服贾之业,不知服田力穑之劳,不谙匠作工师之技,于世之所谓四民者,仅可名之为士,而农与工商无与也”,(注:《光绪朝东华录》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册,第(总)405页。)他所说的“士”取自古义,主要是指兵。这些话显然不是好评。二百六十多年里,本来意义上的“兵食”在八旗不能成兵之后变成了用国赋养一个民族,其不在常理之中是非常明显的。然而吃“兵食”的八旗不入农工商之界,汉族人口中的多数则因之而在整体上同满人离得很远。满城里的兵丁不守规矩的事虽有时而有,但都不为王法所容。(注:陈登原《国史旧闻》,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册,页235-237。)由于离得很远,满汉之间的民众与民众既不容易相往来而亲近,也不容易相劫斗而憎恶。所以二十世纪初年汪东倡革命,犹曰:“昔者八旗特设制度示与齐民异,不事生产,惟待供给于汉族,虽为民病,犹特消耗其辛苦所得于无用耳,未尝与民争利”。(注:寄生(汪东):《革命今势论》,《民报》17期,1907年10月。)在八旗退出生产的过程里,十七世纪后期满洲人入关所带来的那种遍地戾气和仇恨便被制度造出来的距离与墙界所隔断,并在后来的岁月里熄灭而且褪色。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平民社会里多见宗族械斗和民教争斗,与此相比,满汉之间则保留着一种不相熟识的陌生,也因之而安静得多。

      八旗制度多立墙界,显示了满族君权本有的种族意识。墙界守护的都是满族从关外带来的种性和面目,诏书称作“期复旧俗,永保无疆”。(注:《荆州驻防志》,第14页。)然而满族的君权要成为中国的君权,则帝王不能不接受中国的文化。十八世纪的康、雍、乾三朝,一面是君权的种族意识与士人的种族意识相遇而引发出连年的文字狱;一面是帝王在接受中国文化的过程中步步儒化。于是,同文祸里的株连摧残相伴而生的,是帝王引用学来的儒学批判士人手中辨夷夏的儒学。雍正说:“《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盖德足以君天下,则天锡佑之,以为天下君。未闻不以德为感孚,而第择其为何地之人辅之之理”。(注:《清代文字狱档》,上海书店1986年版,下册,第926页。)他以《书经》为理据说天命之所归,为的是把满族的君权融入中国的历史之中,融入了历史,便也融入了人心。这一类引述六经的话头乾隆用得更自如。虽说从六经里引出来的片断之词未必能够平释当日异视“东胡”的满汉之辨,但与四百多年之前蒙古人的君权始终漠视儒学,并因此而与读书人始终夹生的态度相比,则满族的君权向儒学讨法则,显然是归化了士人在精神上生死依托的同一种东西。读书人崇儒,帝王也崇儒,儒学涵化六合,重的是以文化别夷夏,满族君权既已自附于儒学,以遗民心结为源头的“种族大义”遂不容易在后起者的心里一代一代传下去。因此,乾嘉之学和乾嘉学人都不再追问明清之际的往事,并与遗民留下的精神日去日远。

      满族君权自附于儒学,同时满族君权便成了中国文化规范和制束之下的君权。比之明代帝王,清代的君主更多一点民为邦本的自觉和警醒。康熙一朝江宁织造曹家和苏州织造李家常常要专门进奏密报地方时事,其中的题目之一便是民生。于是而有“夏季雨足米价如常折”、“镇江丹阳一带忽有飞蝗业经扑灭不致成灾折”、“请安并报稻禾收成折”、“苏州地方菜麦已经收割折”、“浙江各府县灾情折”“扬州得雨折”,等等。而一旦奏报失时,则须另作“迟进晴雨录原因并请处分折”。(注:《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27页。)农时、物候、米价、年成都是历史中的琐碎和细节,而彼时万千民生之所托即在于此。因此帝王不肯疏远细节,正说明了帝王之不敢懈怠民生。满人的本色在骑射,民生成为政治的重心显然不是从满洲“旧俗”里移过来的,而是儒学精神熏化帝王的结果。奏折和硃批以“晴雨录”为常课,可以非常明白地看到:接受了中国文化的满族君权,其理路已皆在中国文化之中。因此,在十八世纪的中国,与连年文祸同时出现的,是一个轻赋立国的盛世,满族君权造出了传统中国的最后一个盛世,而其间的义理则取自于中国文化所蕴结的王道政治。当文字狱引发的凌厉和紧张使士人世界不得安宁的时候,盛世里的田夫耕氓正各安其业,在这个多数人的世界里,很少有人会感受到来自那一头的冲击和窒迫。而后,盛世的规矩留给了后起的帝王,便成了祖宗家法,“历朝尊行不替”而“不敢逾定制一步”。因此孟森后来述清史,曾概论之曰:“康雍之不欲扰民,自是当日善政,不必异世而转作不恕之词也”。(注:孟森:《明清史讲义》,中华书局1981年版,下册,第482、4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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