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些年的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中,我们大致可以观察到三种日趋明显的历史观,即更趋精细的历史观、长程的历史观、内部取向的历史观和总体的历史观。这几种历史观分别代表着中国近代历史研究中的一些重要发展趋势,实不容忽视。 精细的历史观提倡多向度的历史视角,主张历史中的区分和具体化,通过对历史细节的重建,再现历史的复杂性和多面相;长程的历史观以“大历史”为口号,提倡在更大的时空范围内梳理历史发展的脉络,揭示历史表象之下更深层次的运动;内部取向的历史观主张站在中国自身立场,从中国历史继承性方面,从中国内在自身规定性方面,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可变性与不变性方面,重新审视西方对中国的影响,观察中西互动的复杂情形。还有总体的历史观,主张在丰富的层次和多方面的联系中把握历史。这四种史观从某种意义上说,均是研究范式转换的结果,而且体现了当前历史思维方式的变更和历史研究空间的扩大,对我们思考21世纪中国史学的发展取向不无启示意义。下面略为分述之。 一 更趋精细的历史观 同那种将传统与现代、新与旧、进步与保守等截然二分的史观不同,更趋精细的历史观主张以一种更为精细的观察视角,通过对史实的细致重建,再现历史的复杂性和多面相。以手边的两巨册《近世中国之传统与蜕变——刘广京院士七十五岁祝寿论文集》(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为例,刘广京先生在“序言”中强调,在运用现代化理论进行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时,要考虑“如何更精细地,而且更明彻地就中国历史遗产来讨论中国现代化的问题”。历史现象是非常复杂的,许多只能从最隐微处去察知,思想史研究尤然。台湾学者王凡森注意到,在中国主张自然人性论的思想家的作品中,便“常能见到极为深刻的道德严格主义。这种现象以明末清初的思想家为特别突出”。所以不能轻言“解放的思想家”(参见上册,第70~71页)。章开沅先生在其论文中通过对晚清革命党人“排满”口号的细致剖析,指出了民族主义的“两面刃”特性:“民族主义仿佛是一把两面刃,既可以伤害对手,也未尝没有可能伤害自己。”故此,“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肯定民族主义历史进步性的同时总是要指出其局限性……其道理正在于此。”(上册,第660页)潘光哲的论文通过对《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作者王锡祺生平行事的研究,提出史家除注意那些如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近代“巨型知识分子”的研究外,还应将那些名不见经传,但多少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小人物”的研究纳入研究者的视野,追溯其独特的生存状态和回应近代挑战的独特方式,使历史图像的构成呈现出丰姿多彩、复杂多样的本态(上册,第423页)。张玉法先生有关山东新政的个案研究,将山东新政分为四种类型:第一类为外力入侵所作的应变措施,如开口通商、路矿权维护;第二类为加强国防而办的“船坚炮利”事业,如机器局、架电线、建新式炮台等;第三类为庚子以后的一般政治改革,如办巡警、新式教育等;第四类为预备立宪时期各省逐年筹备之事(上册,第518页)。这种根据地区不同情况所作的类型区分,使新政的研究更加具体化,也更接近历史的真实。 总之,这种趋于更为仔细的观察和更为精致的描绘的史观,关注在丰富史实基础上对历史细节的重建,以最终达到历史真像之再现,与柯文等“中国中心观”论者强调区分和特殊性,何伟亚等后现代主义者之强调对“多种参差多相的力量之间的关系网络”的关注,殊途同归,十分接近,预示着本世纪历史研究的走向,实不容忽视。 二 长程的历史观 从“大历史”观出发,注重对长时段历史的考察,时下已不再只是一种观念,而且已外化为具体的史学实践。其成果不仅体现在法国年鉴学派的一系列重要成果之中,而且也体现在西方学者最新的成果之中。黄仁宇先生在“大历史”观指导下所写的一系列描绘“大历史”的著作,已是尽人皆知,备受青睐。而新近如黄宗智先生的近作《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与农村发展,1350~1985》,跨越清代史和近现代史的鸿沟,对长江三角洲600余年间历史进行纵向的考察,提出了许多富有新意的见解,也引起史学界的普遍关注,亦为运用长程历史观解读历史的成功范例之一。(注:对该书的具体评论,参见马敏:《中国农村社会经济发展史的新探索》,载《近代史研究》1993年2期。又见马敏:《规范认识的超越》,载《读书》1994年3期。) 长程历史观的一个长处,便是能够在较大的时空范围内梳理历史发展的脉络,揭示历史表象之下更深层次的运动,从而进入所谓“总体史”研究的新范式、新境界。比如,对社会结构史的研究就是如此。社会结构是社会各要素之间相对稳定的关系架构,是庞大复杂的社会的存在方式,它的演变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是社会的整体性、根本性的变迁。其相对稳定性和整体性,要求由过去偏重短时段的研究,演进为重视长时段的研究(注:有关深化社会结构史研究,参见王玉波《深化社会结构史研究》,《历史研究》1995年第6期。)。在世纪交替、中国社会现代转型正加速推进的今天,如何做到“通古今之辨”,重视对长期历史演变和社会结构转型规律性研究,重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连续性,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同时对吸收先进的史学思想,构筑跨世纪的新型史观亦极具提示意义。一如布罗代尔所说:“对历史学家来说,接收长时段意味着改变作风、立场和思想方法,用新的观点去认识社会。”(注:布罗代尔:《历史和社会科学:长时段》,蔡少卿主编:《再现过去:社会史的理论视野》,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7页。) 三 内部取向的历史观 尽管笔者提请注意在对“冲击——反应”模式纠偏时,不能矫枉过正,忽略中国近代史中受西方影响的一面,但不容否认的是,在重视西方影响的前提下,调整视角,从中国自身历史进程的角度观察中西互动,一定可以看到过去所忽视的一些历史面相,发现更多的来自中国社会内部的问题。这也已经成为一种颇值得注意的史学研究新潮流。林同奇业已正确地指出,柯文等所倡导的“中国中心观”的一个核心涵义,即为“内部取向”,“主要指在研究中国近代史时把注意力集中在中国社会内部因素,而不是放在外来因素上”。(注:柯文著,林同奇译:《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华书局1989年版,“译者代序”第10页。)在日本,时下又有沟口雄三、滨下武志等倡导“亚洲视角”,主张站在亚洲自身历史演变的立场,“从亚洲出发进行思考”,“从亚洲来看欧洲”,重新诠释西方对亚洲的冲击和影响,并据此提出所谓“亚洲经济圈”的理论构想,在国际学术界引起广泛的注目,颇具启发意义(注:有关“亚洲视角”,参见滨下武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并参见朱荫贵的评论文章《朝贡贸易体系与亚洲经济圈——评滨下武志教授的《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载《历史研究》1999年第2期。)。循此思路,也可以有所谓“中国视角”,即站在中国自身立场,从中国的历史继承性方面,从中国内在自身规定性方面,从中国文化传统的可变性与不变性方面,重新审视西方对中国的影响,所得到的结论必然有所不同。譬如,20世纪初中国各地所出现的商会,自然是西方影响中国的典型事物。一般也是据此而判定商会的现代社团特征。但深入的研究却告诉我们,中国近代商会乃是建立在明清以来的会馆、公所等行会组织基础上,深受传统行会精神的影响,不能用西方的标准来硬套。银行的引入也是如此。早在开埠通商之前,中国就存在一个由传统的票号、钱庄所组成的金融网络。它们与各种各样的商号、行栈、集镇一起又构成更加复杂的商业网络。新式银行必须首先适应这一业已存在的传统金融和商业网络,才谈得上进一步与之竞争的问题。而对这个庞大网络的把握,主要得从中国自身历史传统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