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帝制自为的心路历程

作 者:
马勇 

作者简介:
马勇,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原文出处:
学术界

内容提要:

袁世凯的帝制自为既是中国历史的一大悲剧,更是袁世凯个人生命历程中一个最大败笔。不过从历史主义的观点去考察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可以看到袁世凯帝制自为既有其历史的必然,更是一系列偶然因素在其中起到发酵、促进的作用。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4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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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1698(2004)-02-0066-13

      在清末民初中国政坛上,袁世凯无疑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当此帝制与共和两个时代交递的关键时刻,他确曾起过重要的桥梁作用,既使中国有效地避免了欧洲资产阶级革命时通常所发生的大规模的流血斗争,又较为平和地使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的原则迅速在中国得以确认和确立。他本可以成为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杰出政治家,本可以成为他曾经期望成为的中国的华盛顿。(注:白蕉:《袁世凯与中华民国》,《近代稗海》第3辑第46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与袁世凯交往达30年之久的张謇也在得知袁世凯去世的当天写道:“午后得沪电,知洹上以午前十时弃世,三十年更事之才,三千年未有之会,可以成第一流人,而卒败于群小之手,谓天之训迪吾人乎?抑人之自为而已?”见《张謇日记》民国五年五月六日。)然而,由于一念之差,由于传统文化意识的深刻影响,由于错综复杂的现实环境,其晚年帝制自为的一幕丑剧,使他本可辉煌灿烂的一生黯然失色,使他本可获得名垂青史的美谥一夜之间变成遗臭万年。当书写的历史不得不再次提到他的时候,差不多无不予以全盘否定。在人们的心目中,袁世凯只不过是一个利欲熏心、狡诈阴险的小人,他给人们的形象自然只能是反面的。

      其实,平心探讨袁世凯在清末民初中国政治舞台上的表演,我们不难发现袁世凯固然带有中国传统社会旧官僚的一般特点,但也不可否认有其值得称道与肯定的地方,否则便不足以说明他何以能成为当时强有力的人物,更无法解释他何以能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如依传统的评论过于强调其阴险狡诈、两面三刀等手段,似乎过于看重了个人的作用,而低估了人民群众、国内外舆论,特别是革命党人的认识水平。因此,实事求是地描述袁世凯的真实形象,不仅有助于重建历史真相,而且有助于说明个人在历史中的实际作用。限于篇幅,本文在此不拟全面评价袁世凯的一生,仅仅截取其帝制复辟之前的一个片断,以期认识袁世凯的真实面目。

      有限的共和主义者

      传统的评论在谈到袁世凯在辛亥革命之后的表现时,几乎无不认为他“窃取”了辛亥革命的成果,并进而成为“窃国大盗”。这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作为总体评价,显然忽视了在辛亥革命前后袁世凯思想演变的真实轨迹。

      确实,袁世凯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共和主义者,正像他早年投机维新事业,一度成为晚清政局中最具有维新头脑的封疆大吏,转而又亲手扼杀、葬送了维新事业一样,他对共和主义的倾心在很大程度上也有一种投机的意味。尽管在辛亥革命前夕,袁世凯也算得上清政府中的开明人物,也曾一度萌发取清朝而代之,称王称帝自开局面的设想,但当武昌起义的枪声响了之后,袁世凯的本能反应是宣布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决不是革命党人,他虽然待价而沽,不愿轻易出山,但那只不过是他与清王朝讨价还价,属于统治阶层内部的权力之争,在本质上他依然拥护清廷,并不希望革命党人获得成功。

      不过,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由于清廷久已失去人心,缺乏应有的号召力和凝聚力,而民主共和的观念则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因此,当袁世凯获得清政府中央军政大权之后,虽然一度期望以君主立宪的承诺换取和平,但事实上已根本做不到。清王朝的最后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当此重要的历史关头,“向来明达”如袁世凯者,(注:《刘承恩呈袁世凯禀》,转引自李宗一:《袁世凯传》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82页。)面前仅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要么成为清王朝的殉葬品,随着清王朝的灭亡而退出历史舞台;要么顺应历史潮流,背叛清王朝,拥护民主共和,为重建中国而努力。经过审慎地盘算与度量,袁世凯毅然选择了后者,以清廷内阁大臣的身份转而对付清王室,促成和实现了政权的和平交替,为中华民国的建立做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贡献,至少在很大限度内减少了战争的损失和无辜的牺牲。

      诚然,袁世凯由君主立宪的真诚拥护者转而倾心民主共和,有着复杂的社会背景和内在心灵上的激烈冲突。革命党人,特别是孙中山、黄兴两位领袖对袁世凯必将出任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的再三承诺,在一定意义上不能不对旧官僚出身、一心想成就一番大业的袁世凯起到相当的诱惑作用。因为他坚信:“无论政体如何解决,总期权操自我。”(注:《张广建致邮传部电》,《近代史资料》1958年第4期。)只有掌握了权力,“假以时日”,(注:张达骧:《我所知道的徐世昌》,《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225页。)才能从容地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成就自己的事业。但是,也必须承认,这种权力的诱惑对袁世凯来说毕竟有限,一来他清楚地知道,孙、黄等少数领袖的承诺并不足以完全相信,即或他们的承诺出自真诚,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个人的意见并不一定有把握左右革命党人的政体看法。事实上,当南北议和正在进行之际,南京临时政府宣告成立,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无论南方政府怎样解释,这一事实本身至少可以说明共和国总统宝座对袁世凯的诱惑力并不具有决定的意义,他既然对他能否顺利地通过选举当上共和国总统“抱有相当的怀疑”,那么便可以断定他转而拥护共和并不完全取决于对权力的追逐。况且,此时的袁世凯在清廷的权力结构中已拥有绝对的势力,如果仅仅出于对权力欲的满足,他似乎不必迈出有可能承担“背叛诺言和国家长久分裂”罪责的危险一步。(注:〔美〕恩斯特·扬:《袁世凯何以登上总统宝座?》,《辛亥革命史丛刊》第4辑,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65页。)二来聪明如袁世凯者,当然知道民主共和体制下的总统既不可能世袭,且有政党政治的掣肘,日子可能并不好过。因此,如果说权力的诱惑力对袁世凯转向共和具有决定意义的话,恐怕权倾九鼎的清廷内阁大臣比共和总统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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