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团练大臣与双重统治格局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研(1948-),女,北京人,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 清史所,北京 100872; 牛贯杰(1974-),男,北京房山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讲师、历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安徽史学

内容提要:

团练大臣是19世纪中期中国传统双重统治格局受到重大挑战和清廷调整统治结构、重建统治秩序过程中的产物。团练大臣在有清二百余年中只存在了十年左右,但其发端、定型、演变,以及最终被取消的过程,却反映了双重统治格局中上下层统治相互间的关联与斗争、力量对比的变化、发展的多元走向和必然趋势。本文通过对团练大臣和其时双重统治格局的研究探讨,为人们认识中国传统社会的运转方式、固有道路及发展趋势提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样板。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4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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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04)01-0059-16

      一、19世纪战乱中的双重统治格局

      中国自古便存在着“国”与“家”的双重统治,即所谓的“家国网络”。在地广人多的中国,“国”之概念下中央集权制行政的实际状态极为粗放;“家”之概念下基层社会(注:县官为“亲民之官”,县为政权结构的最低一级,县以下为基层社会。)的宗族、乡族等组织系列则在行政、司法、经济活动、精神生活等方面,成为国家末端政权的补充,起到所谓“结构——功能替代物”的作用。长期以来,中国社会是在“国”与“家”的相互依赖、相互斗争及利益调整下波浪式前进。经过宋元明清数百年的发展,到清中后期,最终形成了上层政权与基层社会三大系列组织(注:基层社会的三大系列组织为:保甲里社坊厢系列;家族宗族乡族系列;经济型乡族组织及行业组织系列。)纵横依赖、科举制官僚流转制下绅士官僚上下流动连接的双重统治格局。这种双重统治格局继续发展变化——“国”的力量在消退,“家”的力量在增长,绅士的作用愈益显著,但整体上一直保持在“稳定”、“均衡”的框架之中。19世纪中期以太平天国捻军为中心兵祸匪患相交织的战乱,使其时双重统治格局的实况赤裸裸地凸显在人们面前。

      首先,上层统治腐败已极,丧失了其在双重统治格局中的主导地位。以安徽为例,各地方政权、绿营军不堪一击。以省城安庆为首的各重镇及江防要隘“随到随下”,其他“郡县本无所谓守,亦无所谓陷,望风奔溃,一切财物粮米全以资贼。”(注:《周尔墉日记》,《江浙豫皖太平天国史料选编》,第378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太平军经常“不战而克”,“兵不血刃”,在各府州县城任意来去,有如出入“客馆”。沿江各地凡太平军经过之处,地方政权全部坍塌,过后近一个月府州县城仍为空城,“省会以及沿江各州县”“俱无官长”,地方之事“无官料理”(注:《向荣奏稿》,载《中国近代史料丛刊》,《太平天国》(7),第59页,神州国光社1953年版。)。绿营军明显兵力不足,士气及战斗力均极低下,“进不能战,退不能守,平日毫无准备,遇变即弃城而逃”(注:《清文宗实录》卷七六。)。

      第二,基层社会统治的作用十分显著。以城守论。城守的责任者主要不是国家经制军队绿营军(注:在双重统治格局下,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从很多论述军事的时文中得到印证,如《皇朝经世文编》卷七七,魏源《城守篇》;《皇朝经世文编》卷七九,陆世仪《论守城》等。)。安徽绿营军兵力部署极其薄弱粗疏,驻各县(州)城守汛一般只有二三十人,分防汛塘(小讯1-6人)后不到10人。如颍上县,城守汛额兵共30名,该城墙3857丈,约7714个垛口,平均每兵约需守257个垛口或129丈城墙,其中还要经常分出26名驻防八里垛汛等4汛塘(注:同治《颍上县志》卷五,《武备》。)。所谓“战阵属兵,守城属百姓”。城守的责任者是负责民政的守土官,守土官所依靠的城守力量正是以城中绅士为长副、从城内居民中编派的丁壮。守城需有粮饷支持,以人岁食米3石5斗计,千人至少需3500石(注:《皇朝经世文编》卷七九,陆世仪《论守城》。),这些粮饷均摊派或募捐于民(绿营军饷也多靠基层社会的捐输)(注:《清文宗实录》卷二一六;卷二七九。)。基层社会组织各绅不仅率众登陴守城、结寨自保,而且率勇出战,或参与绿营攻防,对保卫、恢复、维系上层政权统治,发挥了重要作用。

      第三,以上两点决定,上层统治趋弱、下层统治趋强的状况,势必在战乱中进一步发展。事实上,有相当数量的基层社会组织及其代表绅士或以局政取代县政,反次要为主导(注:方江:《家园记》卷一,载《安徽史学》1986年1期。);或以自我经营为基点,游离开原有的双重统治格局,不再全力支持上层政权。如太平军围困庐州城时,“四郊团练皆绅士主之”。安徽巡抚江忠源屡从围城中出手书求援,“谕以忠义”,“卒无应者”。有个叫朱景昭的人到诸练首绅士家中涕泣求援,诸人“漠然不闻”。一富绅半晌方云:实不得已,不过白扔几百石米罢了。问其故,答曰:一石米一丁,雇二百丁向城边露露头,“则吾责塞矣。”(注:朱景昭:《劫余小记》。)更有基层社会组织及其代表绅士对上层政权阳奉阴违,或全然对立。如皖北各圩寨“捻子一外出,练总地保该咋办还咋办,捻子一回来家,就按捻子说的办了”(注:马昌华:《捻军调查记》,载《捻军调查与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皖中以张荫谷、周盛波、刘铭传为首的三山团练(后为淮军核心)也有投靠天平军的打算,只是歃血会盟时碰巧大风吹断了旗杆以为不祥,方才作罢。而连圩数千,辖众数十万的凤台邑绅苗沛霖在清军太平军之间首鼠两端,“时降时叛”,也私设厘卡,勒饷派捐,设立“公寓”,“生杀专擅”,当地官员“惟守印玺而已”。如合肥谢家大户谢珍科“招纳亡命,联络十余村庄”,“建旗称顺天王,刻期攻城”(注:参见方江《家园记》卷一至七,载《安徽史学》1986年各期。)。定远邑绅陆遐龄父子竖“随天大王”等旗,聚众抗官(注:参见方江《家园记》卷一至七,载《安徽史学》1986年各期;光绪《定远县志》,《蠲赈》。)。皖北“圩寨错立,始则结寨以御寇,继则踞寨以抗官”,“贼至则献粮纳款,兵至凡闭关绝籴”,“文武生监……乘势啸聚”(注:葛士达:《剿捻十议》,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1),第288页,神州国光社1953年版;《清文宗实录》卷八五。)。颍上、寿州“捻匪啸聚,动辄累万,主之者多绅宦旧族,始以团练召集豪强”,既“闻皖宁皆陷,遂谓江南无长吏,纵之劫掠,有十大帅主、十三天尊之号”(注:参见方江《家园记》卷一至七,载《安徽史学》1986年各期。)。

      19世纪中期战乱中原有双重统治格局被打破——或残缺、或变形,势必导致政权结构的调整和统治格局的变化——或者后退复原,或者在原有基础上产生新的政权模式及统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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