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就在王式廓逝世的前一个月,他在河南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里,画出了中国美术史上著名的农民油画肖像写生,这批写生给农民题材绘画创作遗留下来许多悬置问题。这时,他去世了,对他和他同时代的中国美术来说,有许多需要在创作和理论中解答的问题。在中国,艺术创作领域中的农民意味着这样一种精神取向:它首先是中国最广大人口的现实写照;其次它是与新的社会思潮,如五·四新文化运动,左翼文化思想、新民主主义理论相结合的一场社会革命运动。它的一切根基都源于在中国土地上成长起来的艺术家所具有的内在农民气质,并且这个内在气质又与中国广大人口中发生的现实相呼应。在中国社会历史特定时期的变迁中,农民题材的创作成为中国现代艺术运动中最重要的存在经验。 由于各种政治、经济、艺术界内部的不断革命和欲望,使得农民绘画多次经历从主角到缺席者的起落过程,今天,正是因为它不断地遭受这个过程的侵扰,我们才有可能回转身来,看看它是如何在艰难的条件下,呈现它的状态。在这片土地上,它的根没有断过,它深埋于严峻的生存现实中。当我们看到它的起伏和缺席时,可以认为它是仅仅存在于农民主题持续期中的暂时状态。这种起落和缺席过程深植于现代思想的开始,深植于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它把人文的世界卷进技术和意识形态漩涡中,人越来越没有位置,并把人生的、活生生的世界置之度外。 尽管如此,在中国,关于农民题材的绘画创作,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确定它的存在,确信它或是潮流中的主流,或是潮流外的潮流,它的存在根深蒂固,有时候我们可能叫不出它的名字来,可是它始终存在于中国绘画创作的五脏六腑里,在中国诞生的各种艺术风格都有这个农民国家的特征。 中国几千年来的农业社会本性特征冷静而不可抗拒地体现着自己的规律,艺术如果和它发生冲突,就无法生根。如果不是现代艺术潮流冲刷过我们这个以农业文明为根本特征的创作堤岸,农民主题的许多问题几乎不留痕迹地就翻过了二十年。 追溯百年历史,为什么在中国二十世纪初,会有文化历史的风云变幻,同时,为什么出现新版画运动,新连环画运动,以表达下层劳动人民的苦难和艰苦的斗争;为什么会出现蒋兆和、司徒乔、王式廓这样的中国美术史中的重要人物?列强的入侵,五·四的启蒙,对中国文化的再省是发韧的重要力量。同时,与当时西方各种社会科学理论传入中国有重要关系,真正的人本关怀是19世纪文化哲学运动的产物,要把人建构成为一门可能的学问对象,辩证法思想唤起了人文主义思想。“是马克思主义者为人类社会底层的人成为人作出了辉煌而悲怆的努力”。(福柯语) 在中国,一批自西方留学归来的文化学人接受了西方的多种理论和思想,其中辩证理性成为最符合当时中国历史情况的思想,即以个人与社会,实践与生活,有生命体和无生命体的关系为参照,它首先成为当时激进文化人的知识网络,这些思想出现在瞿秋白、鲁迅、陈独秀及其关怀中国危难国情的学者论著中,最终是新民主主义理论和中国社会阶层的分析。当时的中国实在是壮烈的中国。唤起一场与农业社会有关的历史转折的辉煌而悲怆的时代背景,浸淫到绘画中的是:在山河破碎、生死存亡的关头,只有选择具有革命性、战斗性的绘画语言,只有倾情于广大劳动人民的生存现实,才能做到不无视现实。只有描绘广大劳动人民的苦难的绘画选择才符合对最广大劳动阶级的认识,我们就可以把解放区的版画、宣传画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它是辩证理性思维在中国现实中的具体绘画体现,它在农业中国绘画史中的贡献是第一次明确地突显了“人”的价值。二十世纪初中国文化思想中,绘画创作最令人赞叹的地方是有了农民的位置,因而我们才会在这条道路上走过百年。 绘画,在这时是关于人民和斗争的百科全书,是驱除艺术创作中特定时代的非本质问题,获取此时代关于人物和现实的最本质问题,这些努力加深了对人和中国国情的认识。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直到五十年代,左翼文化传统中的画家们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 当战火逐渐远去,人的非本真状态也逐渐复原。战争期间,善与恶的较量是唯一的真理,它迫使民族为创立和平的新秩序而努力,农民也高兴地离开了保家卫国的战场,来到一个宁静温馨的土地上,生存重新显示了价值的多元。政治的更新、国家的建设、经济的发展,多种价值观开始呈现。农业国家历史的最新纪元,出现了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政权结构。农民地位的提升,农业国家的新形象,必然催生农民题材创作成为现实的主流。除了与国家百废待兴的建设高潮同步外,这类绘画与人民内部问题,人民的分工问题,人民的权利问题相结合,由战时状态转向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日常生活状态。这种日常状态显然不同于80年代后兴起的农民绘画是饱经人民内部创伤后的荒凉感、沉重感、伤痛感。建国后的日常状态是心气高昂的日常状态,就连最普通平凡的生活都被激越的情绪照亮,人们愿意把自己最卑微的生活放在理想的光照下,心态平和满足,一切都会是成功的,一切都是值得自豪的。这样饱满的状态下产生的农民题材绘画一定是中国绘画史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时期的阶段。那时的问题简单明确,绘画的主题也就简单明确。人心简单明确,绘画也简单明确。那些意气风发的农民绘画创作,就是那时,在那样的季节,在那样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