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徐老师,您好,首先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中能接受我的采访。您的父亲徐悲鸿是上个世纪中国美术界深具影响力的杰出大师,今年9月是他逝世50周年的日子。徐先生融合中西,坚持主张以客观生活为艺术创造依据的现实主义,坚持赋予绘画以震撼人心的教育价值和艺术魅力,在中国美术由古典向现代转型的变革中功不可没。作为他的后人和艺术事业的继承者,您的视角是独特的,那么,您是如何认识和理解他的艺术思想的? 徐庆平:父亲逝世50年来,国家、人民和美术界都没有忘记他,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一是他依靠自己的艺术天份和苦功,创作和奉献出一批艺术作品,这些作品非常代表中国特点,代表着中国画从衰微状态中振起、走向复兴的这么一个历史阶段,这是他的作品的历史地位。他的艺术作品是融汇中西、博古通今的,有很高的艺术造诣,为整个中国艺术的现代化开拓了一条道路,这项非常艰巨的任务是几代艺术家共同努力的结果,父亲在其中作出了独特的贡献。一是他在他所重视的艺术教育领域培养了一大批人才,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父亲在推进中国美术事业、复兴中国艺术方面有一套完整的思想。1918年,父亲被聘为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时,曾在北大的杂志上发表《中国画改良论》,提出了改革中国画的明确主张,成为倡导中国画革新的一个主要人物。他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我觉得,对待中国传统绘画的这种理念、这种科学态度到今天为止都是正确的,对待西方的东西,他是有选择的,就是将可采入者融汇到中国绘画当中来,他用实践验证了这个思想的正确性。整体上说,此后中国美术史的发展就是沿着这种思想、这条道路走过来的,这条道路还会延续下去。 父亲的一句格言很典型地表现了他的艺术思想,也给我很多的启示,就是“尊德性,崇文学;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尊德性”,就是说,他始终把画家的人品放在第一位,对于能够突破前人的画家,他都大加赞扬和宣传,像齐白石、傅抱石等,他觉得张大千有超越前人的成就,评价道:“五百年来一大千”,这是迄今为止对张大千的最高评价,他的身上从没有一点文人相轻的习气。有人说他“誉人太过”,但他这样是有前提的,他说:“一个人的技艺超越前人,我就要加倍推崇,一个人的技艺没有超越前人,我不会予以评论,我不会作温吞水式的评论”。对手真正有才华的学生,他要设法将他们送到国外学习,他是美术界的伯乐,而对没有民族气节的人则嗤之以鼻,对人品差或在艺术上搞抄袭剽窃的行为深恶痛绝。我小的时候,记得父亲最大的乐趣是买字画,一个有名的书法家写了一幅非常大的字,好极了,但父亲没有买,他跟我母亲讲,这个书法家给魏忠贤写过碑文,所以不能买这幅字,父亲一生真正做到了他一直强调的“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这样一条原则。他在改革中国绘画的过程中受到强烈的反对,但他坚持真理,在家里挂的对联是“独持偏见,一意孤行”,表明绝不妥协的态度。他很尊重鲁迅先生,后来挂的对联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我小时候老呆在挂有这幅对联的画室里,对此有很深的印象。 “崇文学”,中国艺术的一个伟大之处在于它始终与文学特别是和诗歌结合得很密切,画是无言的诗,诗是有言的画,中国的文化人大多有很好的字和画,吟诗作画是他们生活的内容,他们把画作为自己表达心迹、寄托感情、修身养性的一种主要方式,可以从这样的画中寻找到一种文学意境。崇文学,就是要从中国优秀的文学遗产中寻找灵感,寻找题材,这一点对于中国艺术来说至关重要。欧洲古典绘画艺术,一是从希腊罗马的神话和文学作品中,二是从《圣经》中寻找需要表现的题材。到浪漫主义时代,则是从莎士比亚、但丁等人的文学作品中寻找题材,重视艺术的文学性,是浪漫主义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此后的艺术是越来越远离文学,现代艺术的一大特点就是绝对不能有文学性,绝对要和文学决裂,反对一切有深刻意义和深刻内容的东西,这与中国绘画重视文化韵味的美学观念完全不同。我父亲的文学功底非常深,我们现在保存的他的手稿,他发表的文章、作的演讲全都是一气呵成,只是个别改几个字,他的字自成一体,融进去绘画的美。 “致广大,尽精微”,是指具体的绘画作品而言的,首先要有非常深厚的气韵和十分雄伟的气派,要大气,能打动人、震撼人,能达到这种效果的绘画作品不是很多的,它涉及到各种因素的共同影响,但一定要有独特之处,或者讲究构图,或者巧妙运用笔墨和颜色,或者表现深刻的内涵。其次,“广大”要通过具体的精到的画面表现出来,我父亲有一方图章,用的是苏东坡的一句话:“始知真放在精微”,苏东坡的美学标准是不能太具体,太真实,要抓住主题,突出中心,要通过艰苦的努力极其精确地表现出这种效果,达到“致广大”的境界。父亲的画非常大气,吸引人,可以长久地欣赏,他的题诗、题字以及画中的各个局部都非常精到,精到的东西可以帮助突出作品的大气。 “极高明”,是指绘画要达到极为高明的境界,父亲对艺术的要求是很高的,他“爱绘画入于骨髓”,认为只有从艰难困苦中产生的优秀作品才能达到极为高明的境界。例如,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米开朗基罗在罗马画西斯廷大教堂的天顶画,历时数年,每天不停地仰着头在上面画,画完的时候,头已经低不下来了,终于造就出文艺复兴时代的经典作品。他承担了设计圣彼得大教堂的任务,而做这项工作没有任何现实的功利目的,他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要一分钱的报酬,如果给他一分钱的报酬,那就是对他的侮辱。他认为他完成这样一件伟大的工作后就一定能够升入天堂。再如,有一件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品,是借里柯的《美杜萨之筏》。美杜萨是希腊神话中的怪物,法国的一艘军舰以此命名,这艘军舰在毛里塔尼亚附近的海面,由于指挥官的腐败无能和瞎指挥而沉没了。军官们上了救生艇,并开枪射击想上救生艇的那些水兵。水兵们没有办法,就用破木头扎了一个木筏,在海面上漂了多少天以后才遇救。这幅画就是这些垂死的水兵突然发现远处有船影时而欣喜的情形,它是卢浮宫所藏的最伟大的绘画作品之一。画家在画这幅画时,没有一分钱赞助,这种画又不见容于当时正在拼命封锁消息的法国政府,不可能在沙龙展出,肯定卖不了钱,它最先是在英国展出的。这位画家之所以几个月不出门,专心致志地画这幅画,主要是表达自己义愤填膺的情绪,是代表人类向上天申诉、宣泄感情的。所以说,画虽是小技,但可以造大奇,可以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