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的严肃 严肃的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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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04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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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瞻拜名画的真迹,八十年代初,我远去纽约,不知道会有千万件摄影作品在这座大城等着我,不知道西方重要美术馆才刚制定接纳摄影的新政策,并增设摄影专馆。日后,我在曼哈顿目睹了这本谈话录中的许多摄影家茅庐初出,就此成名——辛迪·雪曼、荒木经惟、鲍德里亚、嘎斯克尔、克鲁格、戈尔丁……。1986年仲夏,我过生日,适值戈尔丁《性依赖的叙事曲》初版,我的热爱摄影的弟弟特地买了这本影集送给我。

      新世纪头一年,归返国门,天津海关例行检查。几十箱书籍画册逐一拆封。我心跳出汗,巴望不至于被没收。还好,还好,当关员们窃语商量后,决定扣留的仅止一册,即戈尔丁的初版影集。他们不问影集中有位女子为什么被打得鼻青脸肿,更不知道那就是作者本人。他们反复审视其中几幅裸体男女的照片——不论在纽约还是北京,每天总有饮食男女在无事之际或性事之后这样地躺着,蜷缩着,抽烟,沉默,发呆——“人体嘛,没关系,”一位官员礼貌地解释:“但国家有规定。”

      要不要将这一幕告诉戈尔丁?她与我同龄,蛇,那么,今岁她已知其“天命”。

      摄影总使我想起纽约。初到几年,将届九十岁的安德烈·珂特兹甚至好好地活着,他的寓所就在纽约下城华盛顿广场北端,多年后从电视里见他老苍苍在广场走动,捏着相机,真希望我也在那里。一位弄摄影的朋友曾答应带我见他,不久,《纽约时报》登载了他的讣告。致函珂特兹,称他为老师的布列松先生,今天仍然活着,快要一百岁了吧,四年前在纽约“雷佐里”书坊看见道格拉斯·邓肯拍他的专集,破了他不愿被人拍摄的例,影集内全是关于布列松与莱卡照相机。有位店员眉飞色舞对我说:布列松为此正在状告邓肯,两人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看来老头子火气尚旺,很年轻。

      大都会美术馆、现代美术馆和哥根海姆美术馆的摄影专馆,长期陈列自十九世纪至当代的摄影经典,那是我了解摄影史的启蒙场所。我画室所在时代广场附近,第六大道与第43街街口,是《世界摄影中心》设在中城的分馆,馆首飘扬着简称“ICP”竖条旗,每月举办专展,回顾大师,推介新人。在那里,我逐年认识了数倍于这本访谈录中的新老摄影家:布拉塞、桑德、马努埃尔、拉蒂克、维琪、梅普勒索普……当然,还有罗伯特·卡巴。他根本没死,他的影像总像是猛烈的耳光,向我扇来。我竟与这些伟大人物的作品同在一座城市么?每在“ICP”馆内徘徊,我总会做梦似地想,哪天国内的哥们儿要能看见这些照片,该多好啊!

      回国翌年,我受邀给上海《艺术世界》开设文字专栏,这才注意到这本被艺术专家们看轻的杂志,每期刊印当代摄影作品——包括男女裸体——还有世界重要摄影家的专题介绍与访谈。多么欣喜!我满怀感激。这是本该出现在美术刊物的重头戏啊。是的,“人体没关系。”很有关系的是,我不知道国中可有其他杂志系列介绍世界摄影?我看过的专业摄影杂志中,虽有零星当代摄影专题,大抵是时髦美丽的“照片”。前年给叫到南京郊外一所新建的,据称是全国唯一的私营摄影学院讲演,在走道里看见的仍是《人民画报》式的风景照片:群山,竹筏,逆光的花朵……,不能说那不是“摄影”——我说“摄影”,当然不是指所谓“艺术摄影”和千百份杂志中精彩的照片。假如诸位同意,我能不能称此书中的这类照片为“严肃摄影”?——那天我对同学们说,大家还有很多事情能够去做,应该去做。

      画家群很少有人格外留心摄影。年来我慕名,并有幸结识了几位卓有成就的摄影单干户,那是一群游荡在体制之外的动物,是艺术学院的落榜者、叛逆者。他们边缘,辛苦,然而有福了:假如他们果然准备将生命献给摄影,将摄影献给生命。现在,《艺术世界》上发表的这些世界摄影家访淡录将结集出版,并有大量的照片——戈尔丁那些无聊躺卧的尘世男女照片会被扣除吗——我又像做梦似地。

      不知是太早还是太迟,八十年代初,台湾有位阮义忠先生,凭着匹夫之勇,连同眷属,以大量翻译和访谈——当然,全部繁体中文——开始了西方摄影文化在海峡彼岸的启蒙。1995年,我找到他在台北一座楼层的私人工作室、摄影书坊兼杂志社,向他当面致敬。前年,我在北京向台湾清华大学陈传兴先生致敬,他与阮义忠的长篇对话使我获益良深。他留学法国,专攻影像、戏剧、哲学与历史,听过巴特尔的讲课,是德里达门下的学生。阮义忠的言说,侧重摄影的社会与道德立场,陈传兴的表述则把握摄影的文化涵义。前者的文本数年前进入大陆,有谁注意过么?我相信,如阮义忠那般热情,陈传兴那般冷静的有志于摄影启蒙的人物,已经出现并散布在我们周围,人数不少,也不会很多。我愿预先向他们表达,或者说,追致敬意。

      例如,被历史遗忘干净、尸骨无存的北京人方大曾先生。他的某件作品——在中国的太阳光下,二战初期,一位农民正从身陷黄土的士兵尸身上剥除衣物——是中国近代史理应铭记的图像,无愧于陈列在珂特兹或卡巴左右。还是那位阮义忠,十年前从北京找到方大曾眷属珍藏半个多世纪的大量底片,在海峡南端精印成册,出版面世,若干年后,二手的印刷品被传回北京。今天的北京人可知道有位方大曾?

      在西方,关于摄影的论说与文字,太多太多了。国中献身于当代严肃摄影的人想必早有自己的作品与识见——这本书,我宁可相信对于国中的画家们,对所有愿意睁开眼睛,用心观看的人,大有裨益。

      出于绘画的傲慢与偏见,几十年来,大部分视觉艺术家对视觉艺术的核心问题视而不见。恕我斗胆冒犯:我们的绘画、雕刻、设计、电影、戏剧、电视,甚至包括文学,虽曾试图探究各种尽可能深刻的命题,但因了不同媒材的“工具”意识与不同利益的“行业”藩篱,彼此隔阂,以至彼此无知,恐怕无心触及摄影自诞生迄今而始终关切的严肃命题。

      什么命题?为什么那是“严肃”的?我不知道。但这命题一直在那里,高高悬在所有视觉艺术的“头顶”。每当我面对严肃的摄影,如同遭遇警告,发现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观看、怎样观看。我积蓄无数理由,为绘画,为绘画残余而可疑的价值辩护,自以为懂得二者的分际,犹如律法,信守如仪。但摄影总能有效地使我暗自动摇,并给我另一双眼睛审视绘画,注视世界——摄影,以其自外于艺术,甚至高于摄影本身的原则——或谓“无原则”——给予我更为宽阔的立场。但我说不出那是什么立场。关于艺术?关于社会?还是关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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