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愤怒出诗人”和“不平则鸣”,愤怒之所以出诗人,或者说诗人愤怒了之所以要写诗,是因为写诗可以使愤怒的心情得到安宁平静。不论是激情型的诗人像火山爆发式地直接宣泄他的愤怒和不平,还是沉思型的诗人将激情怒火冷却后婉转理性地表达,都可以让诗人的愤怒得到缓解和转移,而且一旦进入创作状态,诗人都会按照文学创作特有的艺术规律寻找最适宜的言语和最贴切的表达方式来准确形象生动地传达他的人生感受,以感染和打动读者的心灵。当诗人寻找到最佳的言语和结构方式,创作出了优美的诗篇,他会获得一种成就感,从而也获得一种精神的快感和灵魂的愉悦。心中的抑郁苦闷得到释放,自然就可以治疗内心的创伤而有益于身心健康。克尔凯戈尔就曾经说过写作是最好的自我治疗方式,他在1849写的《致死的痼疾》一书中说:“我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感觉良好。我忘却所有生活的烦恼、所有生活的痛苦,我为思想层层包围,幸福无比。假如我停笔几天,我立刻就会得病,手足无措,顿生烦恼,头重脚轻而不堪负担。”文学创作的治疗效应,根据叶舒宪《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文艺研究》1998年第6期)一文的介绍,西方已有不少专门的著作来探讨,如西吉里斯特的《文学艺术与医学》、恩格尔哈德的《近代医学与文学——观点和角度》、德国波兰特的《文学与疾病》和精神医师汉斯·普林兹翁的《精神病人的创作对心理学和病理学的贡献》、美国批评家特里林的《艺术家与精神病》等。 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有治疗自我心理疾患的效应和功能,那么读者阅读文学有没有这种疗效呢?回答是肯定的。中国古代就有不少人有着这方面的体验和切身感受。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曹操读陈琳檄文治愈头风的故事。据《三国志·魏志》卷二十一记载,陈琳“作诸书及檄,草成,呈太祖(曹操),太祖先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此后,“檄愈头风”就成了文学史上著名的掌故。读篇檄文,就能治愈头风(头痛病的一种),可见治疗效果是多么显著。头风不是心理的疾患,而是生理的病痛,这则案例说明,阅读文学作品可以治疗生理上的病痛。 如果这则故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我们再看看另外几个相同的案例。北宋元 年间的名士陈馞,年轻时为羸疾(虚弱消瘦)所苦,始终找不到良药可治。一次过汴河,路上遇到一位道人,道人问陈馞读过《左传》没有,并告诉他:《左传》写“诸大战,反复熟读,有快意处,便是得药”。陈馞听其言,潜心诵读《左传》,果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旬日间气体顿壮。”宋人谢采伯《密斋笔记》卷三记载这个故事后加以评论说:“读檄愈头风,诵诗已繲疾,自古有之。”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何如,我们已经无法考证。但仔细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陈馞长期被羸疾缠身,精神压力非常沉重,食欲不振,又无药可治,疾病自然难以痊愈。当他全神贯注研读《左传》后,对病情的注意力转移,心理压力减轻,读到“快意处”,精神大振,或许食欲也随之好转,于是身体逐渐强健起来。 以上是两则读散文治病的故事,再看读诗词治病的案例。据元人元怀《拊掌录》记载,一次宋哲宗身体疼痛不适,御医为他艾炙止痛,内侍想法子让哲宗娱乐开心,忘掉痛楚,于是念了无名宗室子写的一首“鄙俚可笑”的《即事诗》:“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泼听琵梧凤,馒抛接建章。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作者本人解释诗意是:“始见三蜘蛛织网于檐间,又见二雀斗于两厢,廊有死蛙翻腹,似‘出’字,死蚓如‘之’字,方吃泼饭,闻邻家琵琶作《凤栖梧》,食馒头未毕,阍人报建安章秀才上谒,迎客既归,见内门上画钟馗击小鬼,故云‘打死又何妨’。”哲宗听后,大笑不止,竟忘了身上的疼痛,未灼艾炙病痛就治好了(又参[韩]金万重《西浦漫笔》)。 哲宗读诗忘痛的故事是出自后人的记载,也许有人怀疑他的真实性,那我们再看看清人傅燮襆自述读词的疗效。他在《词觏》自序中说,他十四时,颈上长了一个大肿瘤,从春天到秋天的七八个月,“痛楚呻吟,不复可耐”,于是想法子解除寂寞和痛苦,不得己在书架上找出“词谱数种,阅而嗜之。又不能自读”,于是,在松根花底设一榻,命侍儿执卷朗诵。词中优美的意境,仿佛让他畅游于“莺声花影”与“晓风残月”之间,渐渐地忘怀了痛楚与不适。一个月后,竟然病情痊愈,从前的“痛楚呻吟,恍然如失”。 诵诗吟词有这样的疗效,欣赏书画作品也有同样的效应。北宋著名僧人惠洪在《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七《跋太师试笔帖二首》中记载过他的切身体会。他曾患繲疾(疟病的一种),卧床不起一个多月,偶然读到某太师书写的诗帖,见其“骨气深稳,姿媚横生”,“如行云流水之闲暇”,于是沉潜其中,反复吟赏,不知不觉间繲疾“不辞而去”,比吃药还灵验。他很有感慨地说:“繲不辞而去,乃知檄愈头风非虚语耳!”这事是惠洪自己说的,真实性当然不用怀疑。 北宋著名词人秦观也谈及过类似的感受。元祐二年(1087),他在汝南郡做学官,夏天得了消化不良的“肠癖之疾”,卧床不起,友人高符仲给他送来一幅王维画的《辋川图》,告诉他:“阅此可以愈疾。”秦观见后,激动不已,于是让二名侍从在床边将画展开,他仔细揣摩欣赏,恍忽之间,好像随着王维一起畅游辋川各名胜:“度华子冈,经孟城坳,辋口庄,泊文杏馆,上斤竹岭并木兰柴,绝茱禰,蹑宫槐陌,窥鹿柴,返于南北篘,航欹湖,戏柳浪,濯栾家濑,酌金屑泉,过白石滩,停竹里馆,转辛夷坞,抵漆园。幅巾杖屦,棋奕茗饮,或赋诗自娱”。(《淮海集》卷三十四《书辋川图后》)不过数日,肠道疾病就不治而愈。